皓月冷千山(96)
作者:林子律
时间:2019-03-05 18:51:20
标签:江湖恩怨
沸反盈天中,钟不厌朝叶棠走去,平静道:“你喜欢就给你。”
说罢他不顾众人惊叹,叫了十二楼一个弟子的名:“明日……不,今日傍晚便快马加鞭回去西秀山取来,务必赶在入秋前送到叶少侠手上。”
叶棠为之一愣,他尴尬极了,双颊通红,连忙伸手捂住。
钟不厌刚巧走到他旁边,见叶棠这副模样,顺势坐下,小声道:“不是想要?得偿所愿了,怎么还这个表情,难不成骗我玩儿?”
“没有!”叶棠小声反驳,“我怎么知道你真会送,东方远说你不肯给的……”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下半张脸统统埋进双臂之间,更显得可爱。钟不厌心口一软,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伸手揉了揉叶棠的头。
叶棠瓮声瓮气提醒他:“男不摸头。”
钟不厌收回手,并不答他的话,只云淡风轻道:“别人就算了,但你不是喜欢么,送你了。”
孤烟剑送到叶棠手上时,正是秋风初起。
自洛阳一场春日宴,他便应了东方远的邀请,与他们二人同行。言谈间他才知道,钟不厌十年未出过西秀山,而此番到中原,更是他此生第二次离开宁州地界——上一回初出江湖,便在紫阳山上,匆匆行过一趟,什么也没来得及看。
“东方兄总说中原风土人事何止一点有趣,四季变迁处处美景,我老早便心向往之。眼下十二楼各项事务都在正轨,师弟帮忙打理,我才有了空闲。”
钟不厌说这话时,他们预备启程去烟霞山。
东方远早在落脚江陵时便与二人分道扬镳了,妙音阁中一点杂务,本不是什么大事,那厢有“素手清音”美名的康吟雪却一定要东方远回去。
美人相求,纵然万分不愿,东方远只得告别。
只余二人,钟不厌不问叶棠去哪儿,让他跟自己走。换作旁人,兴许叶棠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可走了一路,他鬼使神差,钟不厌说什么都只会点头。
洛阳城的牡丹开尽,他们一路南下至云梦泽。
夏日炎炎,找采莲人家借了一叶小船,钟不厌撑船,让叶棠坐在船头玩水。
云梦泽荷叶田田,热夏在这片湖泊中仿佛没了踪迹,纵然阳光灼目,仍自有一番清凉。风中萦绕淡淡花叶清香,隔壁小舟上的姑娘要教叶棠如何采莲,他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也堆了几十支莲蓬在身边。
他折了一片大荷叶,倒着顶在头上,拿过一个莲蓬,掐断过长的梗,旁若无人剥来吃。
叶棠没吃过这个,也跟着旁人学。只见姑娘动作轻快,他跟着把白白的莲子塞进嘴里,却在下一刻被苦得皱起眉:“呸呸呸!一点也不好吃——”
“傻得很!”钟不厌在船尾笑他,“你到底是不是中原土著,怎么还比不过我一个西秀山来的外地人?”
叶棠气恼地拿莲蓬梗掷向钟不厌,头顶的荷叶一歪,挡住了整张脸。
藕花深处,渐渐无人。钟不厌船桨撑住,固定好小舟不让它四处飘,自己从船尾走到叶棠身后坐下,替他剥起莲子。
鹭鸟施施然落在乌篷船顶,叶棠好奇地看,刚要问话,冷不丁被一颗莲子塞住了嘴。他疑惑地嚼了嚼,口中清甜爽脆,和方才自己弄的味道全然不同。
他有些惊喜道:“怎么不苦了?”
钟不厌轻轻使力,指甲划开青色皮白色肉,给他看中间的一截莲心:“这里是苦的,你方才一并吞下去,定然不习惯。但云梦泽的渔民习惯用莲心泡茶,解热静心。”
叶棠问道:“那茶也是苦的了?”
钟不厌点头:“世人皆苦,习惯了这味道,才好发现甜。”
叶棠烦透了他时不时的大道理,总觉得此人在西秀山憋得狠了,遇到一个年纪小些的后辈就好为人师,谆谆教诲,也不知道谁才受得了。
于是他往后一仰,拿荷叶遮住了脸:“我睡一会儿。”
钟不厌说好,可怜他堂堂十二楼掌门,如今在云梦泽深处任劳任怨地给个毛头小子剥莲子,一会儿还得把人载回去——说来荒唐,他却甘之如饴。
四野寂静,偶尔有鱼戏荷叶间的水声,鹭鸟鸣叫,饱满的莲蓬轻轻低头。
七月七日的傍晚,钟不厌与叶棠在清风之间默然相对。他想了想,手指在那片遮住脸的荷叶上逡巡而过,最终没有摘下。
“现在就回去了。”他说道,站起身,小船应声激起一串水浪。
叶棠还躺着,迷糊地问道:“今夜有月亮么?”
钟不厌抬头望了一眼:“是新月。”
叶棠还闭着眼,没头没尾道:“真好。”
他不知道叶棠在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当作回应。船桨重新拿在手头,钟不厌顺着来时的路,撑开一路荷花和莲蓬,身后是无边碧海和璀璨夕阳。
分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钟不厌说不出来。
直至后来,他才知晓那日的缱绻,自己虽形容不好,但前人早已书写过相似情愫,不过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从云梦上岸后,叶棠突发奇想,头一次提起他想要去的目的地。
“烟霞山?”钟不厌反问道,“是在江宁那边儿的烟霞山么,我知道,但也不曾去过。此地离云梦不算近,若从长江顺流而下,兴许两三天也能到……”
叶棠眼睛眨了眨:“那是很好去了?”
钟不厌踌躇片刻,见他向往模样,硬生生把天高路遥吞了回去,道:“的确好去,你想骑马还是坐船?走陆路咱们可以过滁州,听东方兄说,文人墨客向往滁州山水,又有庐山瀑布,想必也是一番景色。”
叶棠目光流转:“自然很好,我都可以。”
钟不厌耐着性子问他:“为什么想去烟霞山?”
“哎呀,说来也没什么。只是从前我听阿姐说那地方的枫叶十分好看,她见过一次,至今难忘。”叶棠大大咧咧道,“既然你也知道不远,眼看夏日渐远,秋风乍起,何不亲自前往,才知那令人铭记终生的究竟是什么美景。”
钟不厌笑道:“这世间的好山好水,难不成你要一两年就看够?”
他自是说到要紧处,叶棠不知如何作答。
离开水月宫时,华霓没有同他约定必须结束在外游荡回去拜月教,但若是华霓有难,叶棠自当义不容辞。他来中原这些日子,也从不少人口中听说拜月教那神秘的左护法一直不曾出现,有人说他是华霓的傀儡,有人却道兴许只是吓唬孩子,根本没有这人。
洛阳城一战成名,如果以后真要与他们刀剑相对,还不知怎样才好。
从前他不知中原对拜月教究竟怎么看,入世小半年,也知道下头的堂主教众的确有些暴虐之举,人人喊打,名门正派亦是义愤填膺。
小冲突不断,大战一场或早或晚。
届时他将如何自处?
真要包庇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吗?可若不这样,华霓会怎么想他?
叶棠陷入长久的沉默,钟不厌不知他思来想去的是些什么内容,只以为他被自己的问题难住,宽容地一拍叶棠肩膀:“无事,你想去看我们便去。”
他从不问叶棠的出身,也不问他的师承,真如同他的大哥。叶棠有时候觉得这样很好,更多时候却害怕。
与其他人闹翻都无所谓,但他惟独担心钟不厌。叶棠时常觉得钟不厌活得通透,总能猜到自己身份,他不说,自己也可不提,等哪天钟不厌非要拿刀指着自己……
叶棠不是没想过,他失落地发现根本找不到对策。
耳畔那人还在继续说话:“今日先去洞庭那边,东方远早写好引荐信,我们只需前去妙音阁弟子所在的院落,自然有人安排食宿——那地方我知道,走么?”
后半句让叶棠从纠结中醒来,茫然地点点头。
他的样子让钟不厌有一刻担心,但想到方才小船上他躺着睡了一路,许是没清醒,也可能吹了风。拉过叶棠的手腕时他条件反射地收,被钟不厌握住手指打了一下掌心,喊他别动,接着便摸上脉门,仔细看有没有落下病根。
叶棠察觉他的意图,笑道:“钟大哥,你还会瞧病么?”
“普通脉象我还摸得出个一二三,再复杂的便不行。”钟不厌道,“没大碍,稍后住下了我去替你煮一碗姜汤。”
叶棠不爱喝那个,闻言立刻皱眉:“没病为什么要喝?”
钟不厌放开他的手,顺势将人往前一推:“我担心。”
那碗姜汤最终还是喝了,翌日钟不厌应他所求,带叶棠从洞庭出发,一路顺长江而下。
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高气爽,悠悠苍穹中流云怡然。
两人并骑,游玩过钟不厌口中的天下盛景庐山瀑布,再往前行。徽城的青瓦白墙,黄山奇美,姑苏小桥流水,都是风光。叶棠遇到好玩好吃的便要停下几日,钟不厌又事事顺着他,如此边走边吃,等抵达烟霞山时,秋色已浓。
十二楼的势力主要在西域宁州一带,围着掌门而今乐不思蜀,代掌门专程提前差人送孤烟剑前往烟霞山,又在此地买下一处院落,供钟不厌落脚。
院子不大,普通人家三代同堂居住倒还恰当,他与叶棠两人在此就嫌空旷了。
送孤烟剑来的弟子将东西给了钟不厌便向他辞行,此地远在江南,他们须赶在宁州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回转西秀山,否则积雪厚重,不得不封山之后很难回去。
看向那几个白衣策马的身影,叶棠这才后知后觉记起什么:“今年冬天,你不回西秀山?”
“师弟看着,出不了大事。”钟不厌安然道,“回西秀山一趟再到中原,加上冬季封山的时候,一来一回便要花上大半年了。”
叶棠骇道:“那么远?”
钟不厌蘸上一点茶水,在桌上给他画。
出潼关,过张掖,再过旧朝都护府,一直没入戈壁才到宁州。而西秀山在宁州最北的玄武镇外,群山叠嶂,峰峦交错,光是下山到玄武镇用上轻功都要小半日,普通人若要进到西秀山十二楼,更是得花去好一番工夫。
叶棠咋舌:“我当西秀山只是在关外,没想到那么远——”
“是啊,”钟不厌玩笑道,“从前我派有个掌门的好友住在东海上的岛屿,他们若要相见一次,定是跋山涉水,中间穿过千里江山。但真见了面,不多时又要分别。”
叶棠问:“这么麻烦,那还要见面?”
钟不厌道:“君子一诺,又何惧千重山万重水呢?”
他见叶棠似懂非懂,又轻叹一声:“罢了,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如若以后你居于北境或者南楚,要见我了,我赴汤蹈火也会赴约。”
得了这千金诺言,叶棠却并无想象中的欣喜,只看向他若有所思。
钟不厌以为他是不明白含义,刚要再说,叶棠却突然轻轻问道:“你这话当真么?日后不论我在哪里,想要见你,你会从西秀山来?”
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钟不厌也跟着他一起严肃,颔首道:“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