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89)
作者:林子律
时间:2019-03-05 18:51:20
标签:江湖恩怨
为什么宫千影死了,他却没有事?
不是说引魂蛊分宿二人,其一亡故,另一人就算相隔千里,也会即刻毒发吗?
为什么他封听云没事!
“回去?”解行舟还抱着他,胳膊收紧,靠着他心口,感觉那心跳变快,但好似不再有病气,忽地笑了,“师哥,我回哪里去?我哪儿也去不成——”
“你起来!你给我说清楚!”封听云疯了一般抓着解行舟的衣裳,把他扯起身与自己四目相对,“为什么他死了,我一点事也没有,解行舟,你干什么了?!”
双眼适应了夜色,月光清亮,封听云终是看清了解行舟的样子。
正是大好年华的人,当年初到中原便有怀春姑娘追着要送他手帕,桃花眼顾盼生姿的模样当真一见难忘。
可他现在,虽谈不上形容枯槁,瘦得双颊凹陷,几乎颧骨都凸出得变了形,面无血色,唯有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才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光彩。
封听云突然失语,他问不出为什么,但又好像知道了答案。
解行舟不错眼珠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仿佛足够了,他站不住,双手搂过封听云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怀里——他身上很冷,像一块冰。
被他抱着,力道不大,但封听云手脚都动弹不得。
“你……”他开口,察觉面上一热,有什么湿淋淋地滑过脸颊,“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你现在这样……是毒发了……”
压根不是个疑问,解行舟不说话,他不像宫千影,纵然全身经脉都像要炸开一般,也没有发出一丁点的惨叫。他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直直地跌下去,揽着封听云也和他一起,结实跪在地上。
夏夜起了露水,湿冷,周遭充斥着血腥味。
他抱着封听云不撒手,感觉眼前渐渐地黑了,意识却还清醒。
他知道这是引魂蛊发作,宫千影刚咽气,他便猜到了结果,四肢无力,五感尽失,最终……
毒素爆发,真气乱走,死得惨状万分。
可解行舟一点也不怕。
他感觉封听云捧着他的脸,嘲讽地想大师兄从来没有那么多泪水。
解行舟看不清,却从他的抽泣中明白了,他很想替封听云擦一擦,想取笑他哭得那么难看,怎么当大师兄。可他没力气动作,幸好喉咙虽撕裂似的疼,还好尚能讲话。
解行舟压着痛苦,尽可能温柔道:“……你不要哭。”
“混账东西!”封听云想打他的手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捧在他下颌,“擅自决定,问过我了么?!你眼里根本就没这个师兄!”
他想摇头,说不是的,我分明满眼满心都是你的样子。但若问了,你定然不同意,留着宫千影和那个蛊在你身上,随时都有危险。万一有事呢,万一宫千影被谁不小心一刀杀了,到时候那么痛……我连看你受伤都快疯了,怎么舍得你去死呢?
但解行舟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他喉头发紧,听封听云在他耳边骂,骂累了又哭,抽着鼻子不说话,手掌温暖地贴着他。
“混账……我还给你留了东西,想着你回去就能看见,我……”封听云忽然一愣,“李夫人!对了,我带你去洛阳找绿山阁的人,他们见多识广,南楚本又多蛊术大家,一定会有办法!行舟,你坚持住,此地离南楚不远,我这就带你去!”
他笨拙起身,让解行舟趴在自己背上,反手拉过他一双手扣在脖颈。初行因情绪大起大落有些不稳,走出几步后,他逐渐找回了主心骨。
封听云拍拍解行舟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千万别睡过去,行舟,听见没有?我就不信了,这是什么很难解的蛊术吗,定会有法子,我带你去……”
这话一出,他听见背上的人极低地笑了声。
解行舟脸颊贴着他的,有一刻恍惚间觉得这好似回到了少时。
他和封听云闹着玩,故意弄伤自己的腿,好让大师兄背自己回去——他那时也不是孩子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封听云气得恨不能丢他在望月岛林子里,走出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叹了口气,仿佛做出极大妥协,把他背回伊春秋那儿治伤。
但他现在真困,眼前模糊的一片黑,看不清路,只听得到封听云行走时擦过草木,隐约有露水坠地,和月光的影子混在一起。
“师哥……我真想睡。”解行舟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封听云抓紧了他的手,侧头狠狠道:“不许睡!听见我说话了么,你醒着,看着我,听着我说话,咱们先去医馆找个人替你制住毒性……”
他说不下去,喉头仿佛哽住一般,前所未有地怨恨起为何自己不跟随伊春秋学一点医术傍身——他甚至没想到师父会不在。
封听云心口突然狠狠一跳。
“师哥。”解行舟极依恋地朝他颈窝钻,这动作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的呓语落在封听云耳畔,“师哥……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想为你……你,你要恨……恨我一辈子……别恨自己……”
抱着他脖子的手随着话语尾音散在风中,无力垂下。封听云的脚步一顿,抬手摸了摸解行舟的肩膀,他身上冷,一点热气也快没了。
封听云摸着解行舟的手放不开,全身都僵硬起来。他停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敢动,终是下定决心般,颤抖着去探解行舟的鼻息——
还有一丝呼吸!
极微弱,但确实存在,好像他也……坚持着什么。
“行舟?”封听云轻唤,感觉那人手指幅度极小地动了动。
他呼吸一滞,立刻加快脚步往前奔去,落无痕的步法在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耳边都是风在呼啸,不敢怠慢这唯一的希望。他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一点灯烛光亮。
封听云奔过去,眼见一片白衣,竟是个认识的人。
在那一刻他腿一软,差点摔了。
也许该庆幸老天待他不薄,终是留了一点情。
“宋……宋姑娘!”封听云喊住那白衣女子,差点跌在地上,在那人回过头时犹如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稻草,“……救命!”
夜半三更,沿着周围找了一圈也无所获之后,柳十七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客栈。他满身狼狈,旁边的闻笛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们二人先是被盛天涯手里那只蛊虫弄得心神不宁,满世界地寻封听云,就差没把淮水翻过来掘地三尺。等四处都寻不到人后,闻笛总算恢复了理智,带着他和沈白凤,与十二楼几个弟子重又上水月宫的遗址,带回了盛天涯、伊春秋尸身。
柳十七一蹶不振,好不容易才被拖至客栈。
刚踏入大门,坐在大堂一张桌边的宋敏儿倏地站起身,三两步跑过来:“闻笛,你终于回来了!还有阿眠,方才……方才我在镇外遇见了你的师兄!”
原本已经快神志不清的柳十七猛地精神一振:“云师兄!他在哪儿?”
“后头呢。”宋敏儿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封听云背着另一个人,好险,我还以为是个死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毒,好歹留着一丝脉搏。我将他们二人带回了客栈,幸好恨水姑娘精通医理,此刻已经用金针封住那伤者周身,给他吊着一口气。哦对,我已经遣人快马加鞭去请原先生从附近赶来……”
她噼里啪啦的一通话还没说完,柳十七已在听见“留着一丝脉搏”时整个人都站不住,立刻朝后院跑,把一群人撂在原地。
“这……”宋敏儿目送他远去,气恼地一跺脚,“我还没说完呢!”
留下来善后的闻笛抱歉地笑笑:“不必理会他,那人是他师兄,半晌没找到人他这会儿急着……多谢你了。”
宋敏儿摆摆手,像是记起什么,又道:“方才把人拉回来,恨水姑娘诊治时我问了封听云发生何事,他却话都说不清,想必整个人快崩溃了……我以为他们遇袭,便找人去附近的林子里看看,却发现一具尸体。”
闻笛眉间微蹙:“尸体?你认得吗?”
“不认得。”宋敏儿指向后院的方位,“我们要去碰,却有个人冲出来。师弟师妹以为是盛天涯的同党,也打晕一并带回来了,关在那边——你去瞧瞧吧。”
闻笛知道她是无心之言,却仍是忍不住微妙了一刻。他再次道谢,将佩刀解下放在桌案上,这才向那边去。
客栈不大,除了十二楼与妙音阁,其余门派都暂居别处。后院四四方方,围墙外一棵槐树,在月光中摇曳枝条,投下影影绰绰的黯淡光斑。
闻笛环视一周,才看见被两个弟子看守的人,不由得一愣——竟是玄黄。
他快步过去,挥手示意看守先行退下。
待到两人离开,其余的关注点也都在后院另一边的厢房外,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片的动静。闻笛缓步走向玄黄,见他穴道被封,似乎受了点苦,面色也发黄,才道:
“久见了。”
“是你。”玄黄抬起眼皮瞥过,“你还敢来见我,不怕我即刻大声嚷嚷,说你与盛天涯勾结,替他盗取十二楼心法吗?”
闻笛道:“盛天涯已死,尸体是我亲手带回,你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玄黄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尽是震惊,但他张了张嘴,最终头扭到一边不再看他。
闻笛又道:“说来我也奇怪,你不好好跟着盛天涯,怎么会出现在淮水边?那个人是谁,你好似对他十分在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自行打住了话头,隐约明白过来——盛天涯手底下有多少,闻笛虽不清楚,但他能确定除了玄黄之外还有一个得力助手,春风镇外便是此人与他交涉。但那人上回见他戴着面具,故而闻笛不认识他的模样。
怎么……死了吗?
联想到盛天涯那只奇怪的蛊虫,闻笛立刻有了头绪。
他自袖中掏出一团包起的手帕,摊在掌心打开,把当中僵死的蛊虫递到玄黄面前:“此物你认得吗,盛天涯身上找到的。他死前好似用最后的力气,把这个捏死了。”
玄黄只瞥了一眼,立时冷笑道:“哼,夺命蛊。”
闻笛:“何物?”
“拜月教典籍中关于蛊的记载虽少而精,这夺命蛊和引魂蛊是唯一能找回的。”玄黄眼底有些暗淡,喃喃道,“师父知道宫师兄见过封听云后对他起了疑心,他这个人从来便是要把事情做到最绝,在师兄身上种了夺命蛊。此物依托一只母蛊,如果蛊虫死亡,那子蛊立刻发作,瞬间夺命,故而为名。”
闻笛心道好狠毒的人,思及自己过去还敢和他谈条件,不禁有些后怕,却道:“他想让宫千影死吗,可他那时候都……”
“你不知道?”玄黄讥讽一笑,“我可一清二楚。若宫千影死了,封听云也要陪葬,解行舟届时心灰意冷,去哪儿了却残生都说不好。余下人中,我是懒得为所谓的复兴拜月教出力的,柳十七……想必也没这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