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32)
作者:林子律
时间:2019-03-05 18:51:20
标签:江湖恩怨
“它够喜欢你的。”闻笛说,顺手塞了颗红果子给柳十七。
山间野果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两人一边谈天一边留神兔子的来来去去,不多时也填了个八分饱。柳十七吃多了就犯困,靠在闻笛肩上,意犹未尽地把这两天的经历过了一遍,仍觉得犹如在梦中。
而月亮缓慢现了形,清辉与雪光相映照格外动人。
他就此想起中秋时二人的久别重逢,解行舟的警告犹在耳畔,还有闻笛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左念沾满双手的鲜血……
“笛哥,”柳十七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回答我么?”
那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眼皮低垂,仿佛有意哄他睡觉:“问吧,我几时骗过你。”
柳十七稍微坐正了,残雪清泉,嫩草新叶,诡异地搭配在一处,仿佛也恰如其分地引诱起了他深藏在心的疑惑:“你刚到西秀山时,用尽方法让左念收留,教你习武,我以为你对他很是敬重。但渡心丹和折花手……你分明想到了那么多,他却从不听你的吗?”
他问的实在太含蓄,没有点破的话还有许多层。
你到底是恨他还是敬他?你若恨他,为何要学十二楼的功夫?若敬他,又隐瞒他诸多真相,他走火入魔,为何你看上去镇定,还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快意?
以闻笛的敏感怎会想不出,他面上转瞬即逝的慌乱这次没逃过柳十七的眼睛。握住闻笛的手,柳十七看出了他的犹疑,加重语气道:
“笛哥,你我自小生活在一处,你待我如亲生弟弟。现在一同经历了生死,我不会不信你,但这件事我真的想不通。”
闻笛手指上还留着野果的香味不散,他半晌后轻叹一声,旋即几乎自嘲地笑了:“你是怀疑我一直戴着面具,怕我骗你。十七,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你好,很多东西我不愿让你背负,怕挡了你的路。”
柳十七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还没再追问,闻笛反握住了他的右腕。
“好,我今日就告诉你。”他言语间染上柳十七不熟悉的戾气,目光也沉沉的,仿佛记起了什么令人恐惧的故事。
“我告诉你,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因为他毁了我的一切,他杀我父母,还害得我与弟弟失散多年,至今没有相认。
“让他收我为关门弟子,教我折花手,这些只是我为了杀他做的准备。得到他所有的东西,再一样一样地毁掉,让他痛苦不堪,左念武功独步天下,我就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凭什么他不能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十七,家破人亡之痛,杀父之仇,我已经忍了十四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前句“八脉者先天之根一气之祖”出自《八脉经》,后面四句七言是我随便编的。
“白鸟一双”句出处戴复古。
“纵使侠骨香”出自李白《侠客行》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绿山奇阁
庐州。
江南的冬温润,一点薄薄的白色铺在青瓦上,远望去分不清是霜还是雪。
青瓦白墙的小城里,热闹好像随着北风消逝了,不时只路过几个人影,连鸟都飞去了更温暖的南方。
衣衫单薄的青年推开一间小院的门:“师哥,拿到师父的回信了。”
他声音压得很轻,手中朝另个人露出一角信笺,正是解行舟。而封听云听了他这话,将茶壶放在一旁走过去,从他手中抽走了信笺。
他们没有非要挤在一起看东西的习惯,等封听云一目十行地过完,解行舟问道:“我们到此间也有快一个月了,盛天涯迟迟不现身,那两个兔崽子是不是耍我们?师父信上说了什么,要带回岛上吗?”
封听云把信纸折了折放进怀里:“没有,她让我们把人放了。”
解行舟立刻声音变了调:“什么?!”
从在临淄抓到人迄今,他用尽方法才从玄黄口中套出盛天涯人在长江一线的消息,落地庐州的这些日子他和封听云天天四处查探,但盛天涯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怎么都没有消息。他强逼宫千影给对方传信,结果信也发出去了,回音却迟迟没收到。
小师弟生死未卜,要办的正事又一直没进展。如此情境下,封听云试探着给伊春秋写了一封信,想请教下一步该如何。
结果他们就等来了这个!
封听云比解行舟镇定,他在院中来回踱步,思虑后道:“我猜师父是想放了人,然后宫千影势必回去找他师父,如此一来,我们跟着就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就算没能夺回《碧落天书》,也该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
是已经习得了其中的全部武学天下无双了,还是仍旧进退维谷不得要领。心里有数才好对症下药,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地瞎抓。
解行舟蹙眉道:“这倒是有理,但小十七怎么办?就算左念把他抓回西秀山,此时也应该到了吧,渡心丹可不在他身上,左念会不会对他下手?”
封听云:“庐州离宁州快马加鞭也要走上两个月,西秀山位置成谜,连当地人都不一定指得出……不如这样,我们假意放了宫千影后,我尾随他和玄黄去找盛天涯究竟躲在哪,你去西秀山,设法和小十七联系上。”
解行舟:“啊?”
封听云屈指在他额上一弹:“以小十七的修为,现在西秀山估计除了左念,其他人是奈何不得他的。但他单枪匹马,难免左支右绌,你去把他救出来。”
解行舟这次听懂了他的意思,却条件反射道:“我做不来,你去西秀山,我跟着玄黄和宫千影。”
“皮痒,师哥的话不听了?”封听云横他一眼。
解行舟错开目光,抿着嘴不语,他很少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封听云拍了把他的头:“哑巴了?行还是不行,你给个准话,别这样子跟我欠你似的。”
“你没欠我。”解行舟垂眼小声道,“我就是不想你和宫千影一起,跟着他也不行。”
起先封听云没懂,瞪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俊不禁。他走回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朝解行舟招招手,道:“行舟,别闹了,过来。”
那语气像唤小狗似的,解行舟待在原地不动:“除此之外,盛天涯本身就看你不顺眼,如果你不小心暴露了,怎么可能以一敌三还能全身而退。他有恩于我,师哥,让我去吧,你到西秀山救小十七——反正你救过他一次。”
封听云:“你过来。”
解行舟不情不愿地撇了下嘴,慢慢地挪过去,在他旁边站着。他之前几年像喝了天地精华,平白无故狠狠地长了一大截个子,在望月岛一跃而成最高海拔,呆在封听云边上的时候,不得不低头与他说话,目光落点总尴尬地停在他的唇。
当下角度微妙,解行舟只见封听云尖尖的下巴微收,一双饱满的嘴唇紧抿,眼睛里还带着一点笑意地抬头望他:“还是在赌气?”
解行舟反驳道:“没有。”
封听云笑得愈发开怀了:“我看着你长大,你什么心情全写在脸上,这明明是不高兴了,还要和我讲道理。”
“我说了理由,你又没当回事!”解行舟气急,“他对你心怀不轨,你还要尾随他去找盛天涯,我怎么看得过去?你忘了当时他——”
“闭嘴。”封听云突兀地打断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消失了。
解行舟意识到说错话,被呵斥后立刻依言闭嘴了,但脸上表情依旧愤愤。
二人缄默良久,他不甘心道:“师哥,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我觉得仇怨记这么久没意思。但你不是旁人,我对你的事上心——我……我不是宫千影,你知道的。”
他自认把话说得无比明白,期盼封听云能给他一个反应,但又暗暗害怕这反应会让他们维系至今的感情功亏一篑。
没人比他了解封听云。
他斯文,连训斥都不会高声,遇事从来不着急,活得万分恣意。他又像个纨绔,有着不知哪里来得好教养,笑容跟长在脸上似的,不耐烦也只对自己人抱怨。但他经由那事之后,好像就把自己锁在坚冰之后不肯再吐露一点真心,谁都不行。
那时他对伊春秋说没什么,但怎么可能没事?
封听云站起身,替他把鬓角一缕散发捋到耳后:“行舟,有的事只能止于口头的。我不问你何时开始,有何原因,只一句,你是聪明人,就别让我为难,行么?”
他的支撑犹如一椽大梁轰然倒塌,砸得全身都痛起来。
解行舟拿起旁边一只没人用过的茶杯,倒了热水一饮而尽,嘴角烫出一个水泡,他像没察觉似的吸了吸鼻子,片刻后强撑着一点绝望,把心里那点苦楚肆无忌惮地撒出来:“师哥,你教训我那么多次都不如今天一句话来得伤人。”
封听云垂眸道:“对不起,我没力气也没兴趣去想儿女情长。”
解行舟不愿继续这话题,转而坚持道:“但还让我去跟着宫千影吧,求你了。”
话语中某个字让封听云暗暗吃了一惊,他面上还维持着平静,嘴角无力地一翘:“行,我先去一趟绿山阁打探情况,然后去宁州。”
他的语气仍旧是温柔的,解行舟听完后一点头,漠然地转身准备离开。
“还有一事。”封听云忽道,“我离开望月岛前师父说,此次前来中原,如若找到盛天涯行踪,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解行舟眉梢一挑:“看来她一直不太信任小十七,这么大的事非得避着他跟我们说。”
“不全因为这个,十七他……他年纪小,懂不了师父的执着。”封听云抿唇沉默片刻,又道,“总之这个不急,我会慢慢打探。明日开始你我各奔东西,此去遇见大事不要自己擅自拿主意,注意安全。”
叮咛也差不了多少,但他听来总是刺耳,连句回应也没有径直走了。
留封听云自己还坐在石桌边,他看向铅灰色的天幕,云层厚重,流动的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间临时租来的小院里没什么花草,也比不得望月岛感情深,不过两间简单的厢房而已,封听云却莫名地有些眷念。
厢房中稀里哗啦活一阵震天响,解行舟收拾东西的动静跟拆房子似的,无一不宣泄着他对封听云的不满,就差没直接砍人。
封听云看了一会儿,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皱了皱眉,随后叹息淹没在风中了。
他知道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这样下去他会耽误解行舟的。
当年刚相遇的时候,伊春秋牵着个只会低头看地的孩子来找他。她笑眯眯地摸着那孩子的头温柔道:“以后是你的师弟,他被吓着了,这时还没缓过神来呢,你多照顾着些,师父过几天再来看他。”
听盛天涯和伊春秋交谈时说,这孩子差点就没命了,也不知道做娘的怎么舍得,还没长大就急吼吼地要卖给权贵人家狎玩。解行舟被盛天涯当场截胡的时候,后背上差点被印了个官府给奴隶烫的烙铁。
从余杭到望月岛,解行舟改了名字,安顿下来后整三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伊春秋说是惊吓过度暂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