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34)
作者:林子律
时间:2019-03-05 18:51:20
标签:江湖恩怨
他天生就该无忧无虑的,习武是出于嗜好,做的事也该有理有据,不曾感情用事,非得分个是非之后,柳十七才能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这些日子与他重逢,他所做的大部分决定都一头雾水,回想起来,很不像自己的处事原则。
“是得让他先静一静,其他的事以后走一步算一步。”闻笛想,默默地递过去一只刚烤好的山鼠腿。
这种小动物是他偶然发现的,住在几棵稀少的竹子丛中,因为食草籽饮露水,没什么怪味,一窝一窝地潜伏在漫长的冬天里。闻笛打过两只来吃,没有调味也能够下咽,比一直吃果子来得实在。
柳十七愣了片刻,接过去,目光犹疑一瞬好像想说话,但又倔强地忍了。
“哦,在跟我闹脾气。”闻笛忍着笑想,宽宏大量地决定不和他计较,“说不定老早就气过了,只是拉不下脸来和好。”
但他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知道这事就要气好几天,若是被他晓得了真相,恐怕真会崩溃。当年若不送走他,我却没别的路可选……”
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三两下把余下的山鼠肉撕了吃,然后站起身去那一小片尚未被他们荼毒的树丛中练功。
那本可能是钟不厌留下的《天地功法》正本连同余下的内容全被闻笛一字不差地拓在了白绢上,竹简重新收回盒子中埋入地底,算作物归原处。而他不用柳十七多劝,选择了跟着这一套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天地功法,再继续修习。
同玄黄做交易时,闻笛曾有幸从他手中看了一本传闻中的武功秘籍,尚且不知名字,但有几行正巧点评到十二楼,将天地功法的缺陷一一指出。他暗自记下,修习中极力避免,自觉气脉温和,没有半点阴阳失衡的前兆。
按郁徵的经历来说,天地功法练自第九层时会短暂地让人经脉逆行,但这时间极短,不适结束后也就罢了。但闻笛却没有这种感受。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兴许就是钟不厌设下的局,让人知难而退。
钟不厌当年再痛恨功法的无情也不会拿自己的门人作试验,只是阻止他们追求“天地同寿”,原版的《天地功法》里自然没有这一份关隘了。
闻笛偶尔梦回时会感慨,左念苦苦追寻的东西,他得到得如此轻易,简直如同硬塞。而左念备受折磨的非难,他却莫名其妙地避免了。
于武学一道,他是因为放不下仇恨,才误打误撞地有了今天的成就……
用心不纯,却能遇到如此机缘,是人的际遇各不相同,还是上天有意同他开玩笑?不是只为了报仇吗,老天偏要让你遇见珍宝,且看如何抉择?
闻笛握紧了手间,运气后手上眼花缭乱地连变化了七个动作,一指朝向树干而去。树枝轻颤,叶子却纹丝不动,他抽手之后,那树干上留下了个黑洞洞的窟窿。
他提着这口气继续动作,步法巍然不动,眼睛微闭,脑中急速掠过三十六式折花手。
看花狼藉。踏花归来。落英缤纷。
疏影横斜。穿花拂柳。孤芳自赏。
……
最后一式凌厉万分,名叫“花开堪折”。
闻笛收回手时,那棵树的树干已经找不到一块好皮,他不以为意地擦了擦手,仔细地端详了片刻。他的手并不细腻,掌心还有常年握刀形成的茧,骨节分明微微凸出,捏上去不香也不软,他再不是个少年了。
他吸了吸鼻子,记起小时候的柳十七睡不着抱上枕头来找自己,一晚上被他捏着手掌睡了一宿,第二天还能看见掌心的两三个指头印——闻笛心头一软。
他这么想着,收了因折花手带来的戾气,一路撩开草木走了出去。
正思索着怎么开口结束突然开始的冷战,闻笛却突然听见柳十七的声音。
少年还坐在原地,只给他一个笔直的背影。大约有时候没说话了,他一张嘴先结巴:“笛、笛哥,我有话对你说。”
闻笛立刻觉得稀奇,他打起精神在柳十七旁边坐下,鞠了一捧温泉水洗干净指尖因为破皮的一点血迹,接了他这个台阶,平淡道:“说吧。”
柳十七好似打了很久的腹稿,起头时打了两个趔趄,后头就流利起来:“我那天生你气,是觉得……他是你的师父,就算深仇大恨,这么多年对你也算有养育教导之恩,从未真的对你太差。他杀害旁人的事一码归一码,单就你俩的杀父之仇……我爹娘也是给仇家杀了的,如果我知道是谁,说不定也和你一样愤怒。但我做不到。”
他又卡壳了,闻笛循循善诱道:“做不到什么?”
柳十七:“蛰伏十四年,只为了报仇。”
闻笛默然扭头看他,凤眼中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温和,但那层面具却不见了。柳十七被他这么望了一眼,似乎意识到对方并没怪他,胆子渐渐大了。
“解师兄……就是在临淄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教我,时间能磨平许多东西,但惟独仇恨、情爱这两样,无论何时提起,都能立刻感同身受,一夕回到当时的情绪中。”柳十七顿了顿,道,“但二者都会令人发狂。我们习武之人,最忌讳心绪不宁,纵然望月岛的功夫并不‘修心’,但在人生之道上,心也至关重要。”
闻笛一点头,轻声道:“在理。”
柳十七飞快地说完正题:“我想劝你放下仇恨,至于左念到底该不该死,十二楼其他人更有资格论断。人不该带着仇恨生活。”
本来还觉得他有点意思,闻笛听到这句简直气笑了:“柳十七,你有什么立场?”
柳十七:“我……”
他执拗地抓住柳十七的一只手贴在自己心口,表情还未有变化,声音又有些颤抖:“我这么多年就是背着家破人亡之痛活过来的,它们长在这儿,我没办法舍弃……”
“那他如果死在你面前呢?”柳十七道,“你就开心了,杀父之仇就得报了?”
“你别在这当圣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只为自己私心,你根本不懂!倘若你与我异位而处,届时你还能这么坦然地面对吗?”
柳十七被他这话堵了个正着,过去种种悉数在脑中过了一遍。他对父母的记忆只有长安的月色,对那个“哥哥”的印象更是模糊不已。
如果哪一天,他知道杀了父母的人是伊春秋?或者封听云?
柳十七设身处地,好像他并不能比闻笛理智多少。
但世上真的有人能因为仇恨才活着吗?
见他神色挣扎,闻笛意识到自己方才又有点失控,他放轻了声音道:“你说服不了我,十七,你其实说服不了任何人。”
柳十七这次没急着反驳他,只点了点头,神态落寞。
要他这么纸上谈兵地长大好像太难了,他的人生中只有一次抽骨扒皮的疼痛,始于逃离西秀山的惊心动魄,终于望月岛海风中捕捉到的一丝无相气劲。
但再多的也没有了,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相比闻笛,他不成熟太多。
此时正逢金乌西沉,谷地里无法看见日升月落,只能通过光线变化感知一天的时辰。闻笛抬头望了一眼,拢过他的肩膀。
他的唇贴在柳十七耳边,充满克制地在他耳垂上落了一拍,迅速收回成耳语的姿态:“许多事你现在还理解不了,有机会我慢慢告诉你。仇恨虽然让人痛苦,但仍然是个支撑,没人能单纯一辈子的。”
柳十七的声音低得散进了露水中:“我知道。”
闻笛摇了摇他的肩膀,试图逗对方笑笑,但他连讲了两个笑话,柳十七都还搭着眼皮。闻笛灵机一动,摸到袖子里的那把短笛,抽出来:“你看,这是什么?”
柳十七瞥了眼,有气无力道:“这是你。”
下一秒那把短笛就在他脸颊抽了一下,冰冰凉凉的竹让他一个激灵。柳十七疑惑地望向闻笛,见他把短笛凑到唇边。
他嘴角向上扬起,只是个很微小的弧度,但眼底仍是哀伤的。
闻笛先试了试音,惊喜地发现没有因为他一路乱七八糟的遭遇而变质,朝柳十七使了个眼色,接着开始吹奏一首烂熟于心的小调。
不是折杨柳也不是落梅花,他对于童年的“家”为数不多的印象里,除了最后火光冲天的惨烈,就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残片了,譬如这曲总被养母哼起的旋律。
义父谱的曲填的词,吹奏到最后,闻笛被思念绊了个跟头。
他良久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放下笛子看向柳十七,意料之外地从对方眼底发现了怀念。他凑过去,还没问话,柳十七突然顺着方才的旋律,轻轻地唱了出来:
“……月下梧桐晚,露湿捣衣声。”
闻笛愕然。
柳十七接着似乎惊醒了,他猛地挺直脊背,收起了方才的放松,诧异道:“我怎么会觉得这段旋律这么熟,笛哥,你以前吹给我听过吗?”
闻笛摇头,心里不自禁地开始打鼓。
把这两句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柳十七又喃喃道:“奇怪,前面应该还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着前面有几句……记不起来,但肯定在的——”
“西关雁归客,折柳洗征尘。雨过十七夜,灯花犹未冷。春山点春色,良夜对良人。”闻笛直视他的眼睛,小声地重复,“月下梧桐晚,露湿捣衣声。”
柳十七看他的目光堪称震动了,他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脑子都乱成了一锅粥!而闻笛依旧是平静温柔地凝望他,柳十七艰难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某个念头轻轻地浮出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后又被按了下去。
闻笛不着痕迹地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安然道:“是长安的一首歌谣,我小时候听过。你不是故乡也在长安附近吗,所以知道也不奇怪。”
这回柳十七没信他:“我那时才多大,偶然听见一次不可能记这么久……”
他蹲在一旁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出好几道纹路。
闻笛不再多言,脑中几个声音叫嚣着“告诉他啊”,他几乎要被自己说动了,胸中一股寒气上翻,他倏地站起身,扔下句“我去练功”撇开柳十七进到草木深处打坐。
调息时屡屡遭到干扰,闻笛满头冷汗,生平第一次差点没控制住真气走势。
“原来我自诩已经不为仇恨以外的任何情感所动,却仍因为他偶然间说出了一句诗就方寸大乱。”他压抑着经脉逆行的风险,几近崩溃地想,“我是希望他记起来的,这样能光明正大地告知他我不是旁人,但……”
在听柳十七说了那些话之后,更不愿他知道这么残忍的事。
哪怕经年之后再提起,柳十七惊讶也好,不理解也罢。彼时斯人已逝,自己也算放下了怨恨,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左念”这个名字了。
逆行的寒气终是被闻笛顺利引导归位,他长出一口气,又顺着调息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结束后闻笛起身去到外面,柳十七已经靠在树下睡着了。更深露重,他脱下外衫给对方罩在身上,自己在旁边坐了,长久地凝视十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