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云殷如果真的要追究,那根本不止是顾家的事。
他早就说过,京城的世家大族早已盘根错节,彼此之间都有着利益的纽带。云清原和他常年领兵在外,但是云氏还有旁支。云顾两家同气连枝,这事绝对不止牵连顾家。
还有……京中一定还有别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世家。
这得牵涉多少人?
李昭漪想得心惊肉跳,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颜珩舟沉静如水的眼睛。
他慢慢地说:“阿殷从前跟我说,京中,太乱了。”
太乱了。
像是庞然大物般盘踞在权力漩涡里的世家大族。
腐朽无能的朝堂。
早已泯灭的亲情和人性。
当年那个被抛弃在深宅大院里的少年,冷眼看着他痛恨的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向着现实屈服。
李昭漪的眼睫颤动着。
手心的纸张揉得发皱,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一日。
他给了云殷一个拥抱,云殷说他不难过,但抱他很紧,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然后,他听到颜珩舟低声道:“小琅,阿殷要回京了。”
“这事拖不得。”他道,“要做就得早做打算。你……我试探过他的口风,他不是非要把你带回去不可,究竟跟不跟他回去,你自己决定。”
第58章
颜珩舟这话,也是挣扎许久才说出来的。
其实于政事上,这事根本没必要拖这么久才告诉李昭漪。之所以有意无意地瞒着对方,原因很纯粹,就是因为这事关李昭漪要不要回京。
从情感上,颜珩舟自己远离了纷争,自然也希望李昭漪可以和他一样。尤其是李昭漪还有那样的过往。
江南的水养人,留在这里,李昭漪会一辈子无忧无虑。
而他也会真正地多一个乖巧可爱的弟弟。
但是理智上……
理智上,颜珩舟有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尚未成形,却足够让他产生矛盾。
不管怎么样,这事都该李昭漪自己做决定。颜珩舟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也犹豫,临走的时候看了李昭漪一眼,见他怔怔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踏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事。
云殷依旧隔三岔五地就消失,知道他在做什么之后,李昭漪时常为他感到心绪复杂。
他不知道云殷是怎么想的,至少在他面前,云殷看上去总是和往常一般无二,什么事情都像是云淡风轻。
那一个雨天突如其来的沉默也像是从未发生。
他还是对李昭漪予取予求,凡事细致入微,再忙也记得每天来看他一眼。但是他不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像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李昭漪起先没发现,只觉得日子没来由地清净了不少。他心中忐忑,总在想云殷什么时候会来问他,他又该怎么回答。
时间久了,到底有所察觉。
只是问题临出口,他突然想到了颜珩舟那句“他不是非把你带回去不可”。
颜珩舟为什么这么说?
他显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替云殷做决定。
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
云殷坐在长廊上喝酒。身边坐着木柯。
两人相对而坐,云殷喝,木柯给他倒酒,一杯接一杯,一壶空了,他把杯子收了。
他说:“主上,不能喝了。”
云殷掀了眼皮,眼里写着“你想造反?”。
木柯不为所动。
做影卫,最重要的就是脸皮厚。
所谓脸皮厚,就是能对自家主上的任何不合理行为勇敢说不,并且无视对方的嫌弃和批评。
他说:“主上,您不该对颜家主说那句话。”
云殷没说话。
“您这么说。”木柯耿直地道,“陛下会误会。误会您其实没那么喜欢他,他就更不会跟您回去了。”
云殷:。
他说:“更?”
木柯:“……”
呃,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云殷喝了口酒,他说:“陛下不会误会。”
从前或许会。
从前的李昭漪自卑、怯懦、不自信。他不相信有人会毫无杂念地喜欢他,把自己藏进厚厚的蜗牛壳,甚至会用谣言欺骗大脑,达成自我厌弃的目的。
但是现在的李昭漪不会。
现在的李昭漪是颜家众星捧月的小少爷。
他漂亮、灵动,依旧安静,却不会再蜷缩在角落里用胆怯的眼神看人。
他会察觉异常,但不至于因为这点异常就把自己拥有的爱全盘否定,而以他的聪明,没有了那点蒙蔽心智的自卑,他猜得出云殷的打算。
猜得出,却依旧不来找云殷。
木柯的后一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云殷不知道作何滋味,不远处的院子灯亮着,应该是颜珩舟和李昭漪在书房。他俩近来喜欢上了一起在书房看书,累了就下一会儿棋。
起初李昭漪基本没什么体验感。
后来,颜珩舟硬生生练出了怎么让棋,于是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他没机会和李昭漪做的,哥哥有机会做。
就像他曾经和李昭漪谈过的情和爱,未来,说不定也有另一个人和李昭漪谈。
云殷面无表情。
木柯起先还在发呆,眼睁睁地看着云殷将酒杯攥得骨节发白。
他咽了口口水,心说不小心说了大实话应当不至于被……灭口吧,就见云殷酒杯一扔站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
木柯:……哎。
不是说不会误会吗,那去个什么劲。
他在心里啧啧有声,那一头,云殷径直推开书房的门。
门里只有一个人。
李昭漪洗过澡,只穿了白色的内衫,披着长发坐在桌前看书,听到动静,有些愣地抬起头。
云殷反手关上门。
他身上的酒气很重,一步步逼近李昭漪。
李昭漪顿了顿,放下书。
他一直没说话,只是在云殷即将抓住他的手腕的时候,他开了口:“要发酒疯的话,出去发。”
冷静的。
一句话,云殷的手停在原地。
他喉咙发干,看着李昭漪站起身,将书放回了书架。
*
云殷说:“我来解释。”
他就站在原地,像是一杆笔直的竹。
芝兰玉树的云家世子,刚刚耍流氓未果看着也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破防。他牢牢地盯着面前人还有些纤弱的背影,顿了顿:“不是不想你跟我回去,是怕你跟我回去了,不开心。所以想让你自己决定。”
“这些日子也不是冷落你。”他说,“想亲,想抱,还想做更过分的事。不说出来脏你的耳朵了,但是知道不能。因为做了是对你不负责,万一你不想回去。”
这些话他说得很连贯,像是排演过许多遍。
背对着他的背影停顿了一下。
李昭漪似是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云殷还会突然跟他说这些,手指在书脊上停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了。”
走一步算十步,说一句藏十句。
这才是云殷惯常的风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点愣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可无可否认,尽管可以猜到,但一直到云殷现在真正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李昭漪心中才有一种真正的、一切都平安落地的感觉。
云殷笑了一下。
“总要有点进步。”他说。
像是自嘲。
他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臣心悦您。”
这句话他说得不多。但每次说,李昭漪都像是心上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让他原本平静的呼吸蓦然变得有点困难。以至于他得扶一下桌沿,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常。
他小声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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