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阳天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异物堵住了,他以为在这几年已经磨炼得一副铁石心肠,但他究竟是太高看自己了。
“一年,两年,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作为交换,七哥……”
楼桦轻声说:“楼外月回来后,你要帮我好好教训他,打一顿,骂一顿,怎样都可以,总之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然后,楼外月的所有不是,就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偿还了,七哥,天涯阁是他的家,到那个时候,哪怕你再不情愿,也不要赶走他。”
那句“你到现在还觉得楼外月活着吗”,戚阳天没有问出口。
为了避免有心人发现端倪,戚阳天在酒食里下的药效力并不强,此刻已经有人醒转,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好。”戚阳天站起身,“我答应你,天涯阁永远对楼外月敞开大门。”
不能回头,不会回头,他抛下沉入泥沼的楼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91章 83
戚阳天以为此生与楼桦绝无再见之日。
他偶尔会在梦中见到那些故人, 都是当年的模样,少男少女围在他身边,活泼泼地笑着,喊道——
“七哥!保护好少主!一定要保护好他!”
“这帮强盗!自诩正义的鼠辈!唐小爷我绝不会让他们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
“我们会扮作少主的模样多拖延一些时间,趁此机会,七哥,你们要逃出去!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回头!”
“七哥!”
“七哥!迟早有一日,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带上少主,这里的所有人,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翼尖缀着发光的磷粉,与戚阳天擦肩而过,最终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片滔天的火海。
戚阳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起昏死过去的楼桦,从天涯阁少有人知晓的密道逃离。
叔父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强撑着快要涣散的意识,近乎固执地嘱托道:“小阳,要保护好少主,天涯阁,原就是为了……为了守护而生……我答应过他……答应过楼外月……要给他一个能休息的……家……”
“叔父!你再坚持一下!叔父!叔父!来人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还活着……救救他啊!!”
满十岁后,戚阳天便不再哭泣,天涯阁有太多爱哭的小孩子,他身为这一辈最年长的大哥,必须要为弟弟妹妹做好榜样。
可在最后的亲人弥留之际,戚阳天却只能用眼泪来宣泄自己的悲痛与绝望。
他徒劳地在尸山血海里哭嚎,似乎只要这样做,就会引发一些神迹,就会获得上天的垂悯,可直到叔父死去,都没有任何人来让戚阳天从这个噩梦中苏醒过来。
楼外月失踪,各路势力趁机围攻,而天涯阁更是在动荡中内部大乱,分裂出的反贼投奔去了薛重涛手下,转头对付起自己过去的亲朋好友,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天涯阁犹如一只被生生拔去利爪獠牙的猛虎,失去了于丛林悠然独行的实力,却依然不肯投降,不肯依照那些人的要求,交出楼外月的独子。
“除非我死!否则你们别想接近少主半分!”
于是天涯阁护法力竭而亡。
这场战争也从这一刻起,正式变为了单方面的屠杀。
在楼外月堪称无底线的宠溺下,楼桦从来远离硝烟,却也在这样的腥风血雨前主动提起刀,要去面对贪婪的敌人,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打晕交给戚阳天,有实力抗敌的年长者尽数阵亡,剩下的,就是这帮初生牛犊。
敌人要求瓜分楼外月的遗产,天下皆知,楼桦乃楼外月掌中珍宝,自然也被算作遗产的一部分。
只要保住楼桦,那么天涯阁便不能算输!
沐浴着父辈未干的鲜血,天涯阁年轻一代纷纷拔出刀剑,凛然一振,衣角在扑面而来的剧烈热浪中翻滚不休,那样脆弱的金色翅膀,随时都会在火中燃烧殆尽,戚阳天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却无法留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起码……起码换他去……致远……挽鸢……回来,让七哥去!……回来!都回来啊!
“我是楼桦!大名鼎鼎的楼外月就是我爹!你们要抓我回去领功不是吗?抓得住,就试试啊!”
“我才是楼桦!你们可别看错人了!”
“哈哈哈!真是痛快!我娘说我还小,总要拦着不许我出去见世面,现在倒是送上门来叫我练手……年纪小又如何?莫欺少年穷!”
“唐致远你真是个大傻子!莫欺少年穷是你这么用的吗?!”
那被取笑的少年登时一愣,摸了摸后脑勺,他再次看向那正在登岸的敌人,随手挽了个剑花,唐致远朗声笑道:“……不管了!以后,让少主教我什么叫做莫欺少年穷!七哥教也可以!”
密道深而长,戚阳天抱着楼桦,在其中踉跄,身后的打杀声已不可辨,戚阳天却一直听见有人在惨叫。
惨叫,惨叫,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天涯阁绝不哀鸣求饶,会惨叫哭泣的,只有戚阳天自己。
他是哥哥,是保护者,他却只能将自己的弟妹留在血海中,只为了保护怀里这一块美玉不被破坏。
叔父的遗言在他脑海中响起:“天涯阁,是为了守护而生。”
戚阳天究竟要守护什么?
要守护某人,就不得不放弃更多的生命吗?
“……这是哪里?”
楼桦不知何时醒转,他茫然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戚阳天抱着他,脚下一刻不停,没有回答楼桦的问题。
渐渐地,楼桦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终于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齿关战栗着,眼里全是恐惧,楼桦道:“其他人呢?”
“还有很多人活着,他们在哪里?他们已经逃出去了吗?”
“火还在烧吗,火停了吗?活着的人有多少?为什么这里只有你我?!”
“闭嘴!!!”
戚阳天陡然暴喝!
半晌,他放下楼桦,握住小少年的肩膀,戚阳天弯下腰,好与楼桦平视。
戚阳天说:“只有你。”
“什么……”
“从这条道出去就是一片林子,等到天黑,借着月光,你会看见一条由会发光的花标记的小道,沿着它走下去,找到一棵大榕树,树下埋着足够你安身立命的钱财——”
“等等,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什么叫只有我!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
戚阳天看着这张与楼外月足有五成相似的脸,忽的笑了笑,他轻声道:“我自然要回去,与天涯阁共存亡。”
楼桦呆住了。
“既然明白了,那就走吧,少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活着,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
后半句话,戚阳天咬着牙,吞回了肚里。
他不愿再看楼桦,刚要转身,这时,楼桦道:“七哥。”
“……”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因为我也恨自己。”那被天涯阁上下当珍宝一样呵护的少主,正站在阴暗潮湿的密道里,正如一朵生错土地的花,可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楼桦道,“都到这一步了,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吗?”
戚阳天在喘息。
保护好少主!和少主一起活下去!将天涯阁守护的意志贯彻始终!戚阳天!你是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你不能放纵私情!
七哥!
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
七哥!七哥!
太多欢笑,太多哭嚎,它们一股脑塞进戚阳天的脑子,绞得他离彻底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让他们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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