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面同他说话,修长指间执着的那杆长长的烟斗似乎仍处于点燃的状态,斗钵中持续不断地燃起轻烟。
——是个他没见过的有钱人。
出于礼貌,沈长星还是微微颔首应道:“在下沈长星,敢问阁下是?”
对此,那人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凑近了些,一手撑在沈长星的桌前,微微倾身后道:“小将军来到我的底盘,却不知我是谁?”
浅淡的烟草香伴随着这人身上的气息传来,过近的距离让沈长星有些不适应地偏了偏头。
“抱歉,我确实不知。”自幼严苛的家教让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要保持良好的礼节,因此他并未将自己的情绪过分显露出来。
在沈长星看不见的角落,来人的目光因为他细小的举动而沉暗一瞬,旋即直起身,脱去几分随意,稍稍正色道:“我叫裴烬,是这家赌坊的老板。”
“好的,裴老板。”沈长星点点头,见人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重新转过头,对上男人的视线,“裴老板还有何贵干?”
这语气中的逐客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裴烬心底失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拉开沈长星对面的椅子,落座后也并不说话,只半掀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人瞧。
沈长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道:“裴老板有事还请直说。”
裴烬闻言轻轻一笑,难得近距离看见眼前人过于生动的神态,欣喜之余也叫低沉的嗓音中不自觉带了些诱哄,“小将军难得来一次,不如出去赌一局,如何?”
“不要。”听见他的提议,沈长星顿时压低了眉眼,果断拒绝。
赌博实乃害人之物——光看他叔父的模样便知道了,他又怎么可能去沾染这些东西。
裴烬听闻并不意外,只仍旧好言好语地劝说,“就一次,最简单的比大小也行,我可以让——”
“裴老板不必多言,长星不愿为此,扫了您的兴,实在抱歉。”沈长星没等裴烬说完便出言打断,面色看起来比起先沉下许多。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僵持的境地时,那离开的伙计拿着被抵押的物件回来,沈长星见状立即起身,签了收据拿了物件便要告辞。
“长星今日多有叨扰,还请裴老板与伙计勿怪。”
说罢转身便走。
少年将军生得俊秀挺拔,走路时矫健又飒爽,宛如凌风破竹,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两人视线尽头。
徒留裴烬与一旁战战兢兢的伙计待在一块儿,裴烬不出声,那伙计便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沈长星已经离开了很久,裴烬才轻敛了下眼睫,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自嘲道:“搞砸了啊……”
自那日与裴烬打过照面之后,沈长星便逐渐发现对方总能意外地出现在他外出的每一个地点,并且每次都打的是“巧遇”的名号。
又一次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挡住去路,沈长星额角微抽,心底暗吸几口气后,才于面上摊开一个生硬的笑容,语气干瘪地对着眼前的人说道:“裴老板今日又有何贵干?”
“无事便不可来同小将军打声招呼么?”
那双夺人的狐狸眼似勾非勾,男人说话时语气淡淡,手中横过沈长星去路的烟斗却并未偏离分毫。
“我今日有事,不想同你多说。”沈长星说着,绕开了人就打算往前走。
“沈小将军说得有事,是指去买泰和斋的松子糕么?”
裴烬简单的一句话,便叫沈长星生生止住了步伐。
从男人的视角上看,少年裸露在外白皙脖颈正一点点爬上烟粉色,最后连带着耳垂也染上了霞霜。
“……你怎么知道?”问完后,沈长星有恍然大悟一般猛然回过头来,拧眉道:“你跟踪我?”
裴烬闻言,佯装惊讶地摆了摆手,以一副受尽冤枉的模样道:“怎会,不过是恰巧猜测到罢了。”
说着,他从广袖内取出一袋包装完好的糕点递至沈长星面前,微微含笑道:“方才经过时顺路买的,如今不想吃了,小将军若是不弃便拿去吧。”
绝口不提自己在日头下等了半个时辰的事。
沈长星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难得生出了几分犹豫。
泰和斋的松子糕为每日限量,由于味美而日常排队众多,且老板颇有脾气,不管是用钱权压迫也绝不会容许有人插队。
他现在赶去,也不知那松子糕还有没有得卖了。
裴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长星脸上,此时自然也没有错过他眼底的那一丝松动,当下立即牵过沈长星的手将糕点往他手中一塞,随后生怕他拒绝一般飞快地撤离,“收下吧,就当是这么多次打扰小将军的赔罪。”
沈长星抿了抿唇,对此摇了摇头,“我不可平白受人恩惠,你稍等,待我将钱给你。”
“当真不用。”裴烬失笑,对于心上人过于执拗的模样既无奈又止不住心神爱怜。
“做人不可胡乱占他人便宜。”沈长星蹙了蹙眉,然而不等他摸出钱袋,便听见对面的男人缓声开口——
“不。”
裴烬面上缓缓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掩在袖中的手指留恋地捻了又捻,口中徐徐说道:“是我占了便宜才对。”
一次赠礼被接受后,裴烬似乎打通了与沈长星接触的任督二脉,开始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沈长星难以拒绝的途径向他示好。
每当他想要拒绝,裴烬总能找出不一样的理由来让他无法推脱,脸皮之厚、对人之难缠,实在是沈长星平生所见之人当中绝顶之人。且这人惯会投其所好,知晓贵重的金银珠宝一类他不会收,多是送些糕点、精巧的物件一类来讨他欢心。
唯一称得上隆重的礼物,是在他诞辰二十二岁诞辰那日。
那夜他与亲人简单地吃罢寿宴,回房正欲休息时,窗棂却被人叩响,打开才发现竟是裴烬站在窗外。
还没等他质问对方如何绕过层层看守进入府中,便被人拦腰揽过,一息间便跃上了房顶。
“裴——!”沈长星刚出口喝止被一道烟火乍响倏地打断。
他回头去看时,只见漫天的流火洋洋洒下,沉寂的夜空在转瞬间便被无数朵绽开的火花所铺满,璀璨而绚烂,莹莹照满了遥远的墨纸。
“为什么,会……”沈长星看着眼前的景象,尚且有些缓不过神,怔愣着喃喃开口。
过了半晌,他只听身侧传来一道沉蕴的嗓音,那声音少了几分往日里的轻佻,多增了几分柔和,在嘈杂的烟火声中,藏着沈长星听不懂的温柔与深情。
他说——
“诞辰快乐。”
“我的小将军。”
人心都是肉做的,面对日复一日降临的好意,任何人也没法始终保持铁石心肠。被磨得久了,沈长星也逐渐松动下来,开始以朋友的身份与裴烬相处。
他起先也问过裴烬,想要交友这世上到处都是,为何总抓着他一个人不放,见裴烬只是笑笑,他便又问——
“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见过?”
在那时,他罕见地见到裴烬收敛了神色,露出几分他看不懂的幽深与挣扎来。
然而这种神色只存在片刻,男人便敛了眸,重新朝他笑:“小将军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
沈长星便有些失语地转过头,支着下颚哼道:“爱说不说。”
“老狐狸。”
沈长星时常觉得,就算是友人,裴烬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也过于频繁了些,久而久之,他却也被这人弄得有些习惯了,但偶尔也会觉得对方很烦。
裴烬很烦。
可是烦他扰他的人是他,在他需要时伸出援手的人也同样是他,甚至于,带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也是他。
祖父和妹妹长玥生病时送来的难寻的贵重草药、他的叔父一次次流连赌坊却还未输光家财——沈长星知晓这些事情背后都有裴烬的影子。
而他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正生出远离之意时,陛下一纸诏书,便令他跟随父亲,前往了战火燃起的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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