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岚卷翘的眼睫颤了颤,继而轻轻垂下。
“……你又亲我。”
亲他的人对此不予回应,只是闷声笑了笑后问他:“可还要睡?”
“不了。”
“那孤唤人进来为王妃梳洗。”
“好。”
谢流庭转身打开房门,而桑岚则透过他的背影,看向屋外的天色。
因是夏日,此时的天不若冬日那般沉暗,仿佛宣纸上被清水稀释后的墨。
一如自己独居一寝时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没什么不同,桑岚想。
但好似并非也全无变化。
他低下头,趁着那人不在,抬起袖摆轻轻嗅了嗅。
不知是否是因为长期服药的缘故,谢流庭常住的地方也总氤氲着一股冷涩的草药香气。
而此刻,他身着的衣物,除去原本属于他的味道之外,也若有若无地萦绕着那道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清淡气息。
梳洗换装之后,桑岚看着身上穿的衣物,不禁有些诧异。
“……这是?”
他对女子的打扮不甚了解,以往的衣装都是灼清挑好后,他才换上的。
然而今天穿好后才发现,这似乎并非他平日里常穿的衣裙当中的任意一件。
“病好之后要穿新装,才能彻底祛除病气,这是民间的习俗。”
谢流庭半蹲下身替桑岚拂了拂裙摆后起身,微微偏头敛眸看向他——
眼前人身着一袭薄锦赩炽长裙,裙料亲肤柔软,轻易就勾勒出他修长挺秀的身形,而垂曳至地的裙摆又用鎏金丝线绣满了成片栩栩如生的石榴花,将他的容色衬得灿烂又夺目,恍若花中之仙。
这身衣服寻常人或许很难撑起来,但穿在桑岚身上,却难掩其风华。
桑岚一双碧眼眨了眨:“王爷看上去不像是会信这种事情的人。”
谢流庭对此只温润一笑:“为了王妃,孤该信的、不该信的,但信无妨。”
桑岚闻言顿觉心情复杂,但看见这人目光清明,就知道他没说假话。
“何况,王妃穿这身好看,与孤的衣装甚配。”
桑岚被他这么说着,着眼细细看了看对方的的穿着。
男人一身山岚底的银丝暗纹绣竹锦袍,墨发挽起一半,被缁色的发冠简单束着,其余的则严整地披散在身后,发冠上嵌了简单的金丝玉,又配了薄柿的缨带,整体显得华贵而内敛。
桑岚之前没见过这人上朝的穿着,此时见了发现确实是要比往日里要庄重许多。
不过……
桑岚抬手,在谢流庭的注视下捏住他鬓侧的那两条缨带,将其拢于系扣中又缓缓向上收紧,在离对方下颚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停下。
“这样便好了。”桑岚满意地点点头,一抬眼却被眼前这人的目光看得一愣。
“……怎么了?”
不若之前的沉静似水,是浓郁的、专注的、仿佛要将人牢牢吞噬的目光。
“无事。”谢流庭缓缓摇头收回了视线,“多谢王妃。”
“说起来”桑岚顿了顿,“你今日……不坐轮椅吗?”
“不坐。”谢流庭抬手缓缓撇去黏在桑岚脖颈间的发,“往后,孤大抵也不会再坐了。”
桑岚不语。
半晌,他开口:“是因为我么?”
桑岚这般压低眉抿着唇的模样看起来像开得正盛却忽然黯然失色的花,谢流庭不忍见此,用掌心温柔地搓了搓他柔软的脸颊。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孤不过是想要为了王妃,提前一些罢了。”
似乎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间连距离都拉近了几分。因此桑岚对待谢流庭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反而变得愈发熟稔。
正是这种心绪,莫名推动着他于此刻将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
“王爷,可是也想登上那个位置?”
他甫一问完,便觉得这话有些多余了。
“孤若说是呢?”
谢流庭的嗓音少见地不含笑意,压低的声线沉郁得仿佛能蛊惑人心。
桑岚见此,只是隐晦地瞥了眼门外,见周遭确实无人后才低声回应道:“渴望登临顶峰把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凡生于皇家之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若是连这点野心也无,那么才是怪事。”
“王妃说得有理,但并非孤心中所想。”谢流庭颔首笑了笑,微微垂眸时,直长的眼睫便轻易便将眸底的神色所掩盖。
“有人想要那个位置,是为了号令天下的权势,有人想为此,则自诩是能够造福社稷的圣人。”
谢流庭目光穿过门扉,望向远处那即将拂晓的天空。
“然,孤并非那般有抱负之人,之所以想要踏上那个位置,原本,是想替母妃复仇,但遇见王妃之后,又多了些别的想法。”
“我?”桑岚微讶。
“嗯。”
谢流庭眼尾微弯,薄薄的仰月唇使这人不笑时唇角亦是微微勾着的,“孤很好奇,是否登临高处时,连所爱都要成为放在天秤上称量的筹码。”
“孤仅想证明,君王身侧,余一人相伴亦足矣。”
桑岚一怔,猛然间心脏鼓噪着告知他某种即将陷落的危险,促使着他偏移了视线。
然而垂在身侧的的手腕却稳稳落在男人温凉的掌心。
“孤并非圣人,亦非君子,就算坐上那个位置,恐怕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君主。”说到这,谢流庭缓缓叹了口气,“王妃可是失望了?”
撒谎。
桑岚心想。
他的视线瞥过这人几乎要占了大半个寝屋的书架,又落在属于对方的那张桌案上,其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折子。
先前为了方便照顾病时的他,对方直接将大部分公务迁到寝屋中处理,而几乎与这人同住的的每晚,对方都要处理事务到深夜时分。
一面无微不至地给予他关照,一面又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哪怕他足不出府,也能听到坊间关于对方颇有治理手段且极得民心的传闻。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又何须费那么多心思,尽管做做表面功夫、与一众皇子勾心斗角便好了。
见桑岚不答,谢流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那么王妃呢?王妃又想做些什么呢?”
谢流庭垂下眼睫,看着眼前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有些怔愣的人,“王妃真正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
“孤总听起王妃提起自己的长姊,说其聪慧过人又能文善武,言语之中满是钦佩和孺慕……就连大晟亦有不少人知晓她,觉得她嫁至大晟是十足的可惜。”
“可是,孤的塔塔。”
“那你呢?”
素来沉稳而不动声色的人,面上逐渐展露出一种松动的,像是有些心疼又夹杂着无奈与感概的表情。
他的话语既轻又缓,宛如和风,穿过了漫长的光阴,来到了那个虽也被家人所关怀,却永远笼罩在长姊的光辉下的漠北小王子身边。
“——漠北王的位置,你不曾想要争过么?”
这一次,气氛沉寂了更长的时间。
“不是没有想过的。”良久,桑岚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但我似乎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他没有长姊那般的狠决与手段,注定了他无法成王。
“想要做什么……”桑岚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他想回家,回到属于他的、那片自由的土地上去。
但之后呢?
发顶被人以掌温柔地轻触,沉着的话语响在耳畔,“无妨,会有的。”
“总有一条适合你来走的路。”
“因为孤的塔塔,同样光辉灿烂。”
“从前如此,往后亦会如此。”
正是因为初见时便知晓这人带着一层漂亮又厚重的假面,谢流庭才颇感兴趣地想要剥开那层面具,叫对方露出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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