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庭听着,心中一动。
于黑暗中行走如他,似乎真的遇见了一个再光明不过的人。
他的王妃,想必一直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漠北王夫妇将他培养得很好,让他拥有勇气、智慧、以及面对强敌时的力量,同时又不失爱心、责任与应有的同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这样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落在他的手里。
桑岚不知道谢流庭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仍沉浸在谢流庭方才说出的话中没有回神。
他发现,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人,是经历了如何的磨砺,才沉淀成了眼前这幅不动如山的样子。
当时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母亲在时曾经那么受宠,而嘉贵妃的母家又并不如皇后那般有所依傍,就算是帝王的偏心也会招来后宫中更多人的嫉恨,更何况那时的帝王恐怕忧心更甚,又怎可能顾得上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人是如何熬过,又一点点长大的呢?
桑岚并不清楚,他的父母琴瑟和谐,漠北王更是顶着压力宣告了终身只娶王后一人,所以他从未体验过后宫的争斗。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
古往今来,所谓帝王的后宫,不过是一块埋葬了无数鲜花的坟地,那里的路,既崎岖又幽深。
桑岚猜测着,当时的谢流庭,恐怕也是拖着病体,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流庭光看表情就能猜到桑岚在想些什么,他刚想劝劝小狮子别太忧心,免得身上的鬃毛都不够璀璨漂亮了,然而——
“王爷。”桑岚忽然出声,却问了个与当前所说的事完全无关的问题,“我可以问问,嘉贵妃在幼年时,都是如何称呼您吗?”
他的问题提得突兀,就算是谢流庭也有些不明觉厉,但仍旧回答道:“怀策。”
“怀策?”
“嗯。”谢流庭反手握住桑岚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怀策是孤的字,亦是母亲为孤取的字。”
“原来如此。”
桑岚点点头,接着,他抽开谢流庭的手,在男人愣神看过来的同时直起上身,向谢流庭的方向膝行了两步。
“王爷,请恕桑岚冒犯了。”
清亮又温柔的嗓音悠悠传来。
谢流庭抬眼,却只见眼前被一层阴影所覆盖,紧接着,鼻尖便蹭上了一层柔软的布料。
“少女”身上温暖的馨香源源不断地萦绕在鼻尖,让谢流庭久违地放松了心神。
桑岚就着跪立着的姿势,微微张开手臂环住了谢流庭,他笨拙地抬起手,搭在男人的背后小心地一拍一拍,嘴里还低声哄道。
“没事的、没事的。”
“过去的日子里,辛苦你了。”
“我们怀策,现在已经好好长大,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会平安的,对吗?”
桑岚轻柔的言语缓缓地环绕在耳畔,比此时天际的云霞要更加温暖,又恍若一阵飘渺的清风,温柔的同时又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
男人沉声应了,顺势往桑岚的怀里不着痕迹地靠了靠。
谢流庭埋在桑岚被衣料所包裹的柔软小腹,那双黑沉凤眼中盛着的笑意多得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不假思索地抬手,在桑岚环抱住他的同时,就已经不轻不重地用不会引人察觉的力道环住了桑岚的柔韧的腰肢。
怎么办,他说这些原本是报了点博取同情的心思在的,因为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过于懵懂,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他并非是沉湎于过去而无法自拔的人。
懦弱者堕落于过去的伤痛中无法挣脱离开,而他将裹挟着仇恨与野心向前走去。
可是,桑岚表现的这么认真,真的——
谢流庭侧过脸颊,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揽紧了些,又借此掩盖住眸中过盛的光亮。
怎么办,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这么好的人,既然已经属于他,那就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既要博得桑岚的同情,亦要将自己的真面目一点点展现给他,哪怕他的小狮子已经足够聪慧,已经能够隐约察觉得到,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良善。
遇上桑岚之后,对于未来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规划着前进的人忽地生出了一点不确定的期待。
他抱着一丝微薄的希冀,同时又在心中为这种可能的实现而心生无限的欢喜,他希望——桑岚在未来的某日能够喜欢上他,哪怕仅有一点,能够喜欢拨开外壳后满是黑暗的全然的他,而非谎言所堆砌出的虚假的面貌。
他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
温馨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桑岚很快就松开了谢流庭。
他重新坐回原位时,裸露在外的蜜色的肌肤上非常显眼地透着一层春桃似的粉,衬得他宛若云霞间掉落的仙子。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今日做到这样,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
谢流庭等他慢慢地褪下羞意,躲闪着目光望过来的时候,才缓缓开口道:“看见王妃,又令孤想起一件有关母妃的事。”
“嗯?”
“母妃曾经说过,她很想去一次漠北,看看那里的草怎么长、鹰怎么飞,流水是怎样潺潺,而那里的人……又是怎样欢笑。”
“孤未曾去过漠北,但孤相信,王妃的故乡一定相当漂亮,对么?”
这一次,轮到桑岚没有回答他。
沉默半晌,桑岚抬起头,直直地对上谢流庭的眼,他的神色认真,眸中光辉四溢,语调却低沉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又神秘的故事。
“谢流庭。”他说。
“你知道吗,在我们草原,有一种名叫塔格里的花。”
“它只会在深冬时节开放,透过凝结的冰、厚重的雪,一点点地向上生长,又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开出花来,它们的花梗很硬,花瓣像是最细的雪。最后,当一阵很强大很强大的寒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花瓣便会一点点飞舞起来,冲上很远的天边。”
“隔着很远的距离,从一个方向飞起,又自另一个方向降下,它们的行踪毫无规律,因此被漠北的子民称为‘自由的使者’。”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同你说的。”桑岚顿了顿,他有些口干,却并未打算喝水,而是继续用那种沉缓而温柔的语调继续说道。
“在我们那里,人们会把失去的人比作塔格里花,他们认为,亲人的灵魂会在下一次花开的时候到来,随着漠北的风晃遍一整个草原,看尽所有的景色,最后又回到他们的身边。”
“你说。”
桑岚的声音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变得有些沙哑,但他抬手婉拒了谢流庭递过来的茶盏,一双眼睛明亮如炬。
“你说,嘉贵妃她,是不是早就已经去到了她所向往的草原,在那里游玩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到你去到那里的时候,也会降落在你身边,欢迎你的到来?”
“对了。”说到这里,他展颜微微一笑,“听闻我刚离开漠北的时候,塔格里花就已经开过了一次——分明不是花开的时节。”
“那会不会是——我已经提前为你,见过了你的母亲呢?”
他话音刚落,腰间便传来一股大力,下一瞬便被人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埋在谢流庭的怀中,闻着鼻尖传来的清苦的草药香气,桑岚微微一愣,但只顿了片刻,便轻轻抬起手环住了这人的脊背。
“孤……”
谢流庭张了张口,却莫名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感动的,自母亲逝世以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诸如此类的安慰的话了。但比起感动,让他更加无法抑制住心绪的是眼前这个人。
纵使并非出于情爱,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的真心诚意、他发自于心底的柔软,让谢流庭实在是有些无法压抑住即将溢出心底的喜爱。
谢流庭生怕拥抱的动作再晚一点,他就要忍不住去亲吻眼前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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