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一阵长风拂过,被暑气凝滞住的树梢便随之沙沙作响,树下的两个人影也终于有了动作。
“这样么。”谢流庭缓缓收回目光,隐秘外泄而出的侵略性被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来,他舒眉轻叹一声,似是早有所料,“这样啊……”
男人置于膝上的的手轻轻拂过食指间的玉质指环,微微勾起的仰月唇叫人看不清他是否真的在笑,“听不懂便听不懂罢。”
“不懂也好。”
眨眼间,盘踞在树端的青蛇随着男人的话消失不见,压迫感消失,桑岚本该松一口气,心底却莫名浮现起些许酸涩。
他胡乱地将那层窗户纸粘回原位,却仍旧感觉有细微的风从那些缝隙当中吹了过来。
内心的波动使他形如海上之舟,一阵飓风吹来,便搅得他四处颠簸。
“今日是孤冒昧了。”男人敛眸,面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他捻起一旁的茶壶往桑岚面前的茶盏中添了些水,“王妃勿要放在心上。”
“没……”
桑岚摇了摇头刚想说没关系,然而话刚出口便被人打断。
“——塔塔以为,孤要说这些吗?”
玉质的茶盏被人轻轻搁置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随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抬眸,那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又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甚。
细长的竹叶青无声无息地缘着他的四肢攀附上来,覆在他的耳畔轻缓地吐息。
在男人重新开口之前,桑岚抢先出言——
“谢流庭,或许……你试试其他人呢?”
桑岚抿了抿唇,低声提议,“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虽然这人先前的言行已经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情感是这世间最脆弱、最不确定的东西,轻易便可消逝或转移,同他阿父阿母那般的,终究是少数。
视线交错间,谢流庭眉眼舒和,笑得极尽温柔,他拂袖起身,缓步走到桑岚身后,继而微微俯下身来,展臂环抱住了他。
“我心匪石…”谢流庭长叹一声,挨着桑岚的脸颊轻轻抵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桑岚闻言微微凝眉,置于腿上的手缓缓收紧,不觉将那华贵的浮月锦攥出几道褶皱。
停顿半晌,他还是道出了心底真正的忧虑——
“那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塔塔,死亡并不是小事,不可儿戏。”谢流庭并非忌讳这些事的人,但遇上桑岚,他便敏感许多。
“我并非儿戏。”桑岚抿了抿唇,随后正色道:“若我不在了,王爷又当如何?”
身后亲昵地环着他的人沉默片刻,随后收紧了手臂,将下颚埋进他柔软的颈间。
“有言道,日烈而竭泽。”
男人的嗓音依旧沉润矜雅得犹如缓慢奏响的古琴。
谢流庭一手拥着桑岚,另一只手的指尖沿着他的手背逐渐向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穿过他的指缝,无声无息地与他十指相扣。
“然,若无日光的照射,海,亦是会枯竭的啊。”
桑岚听懂了。
他怔愣在原地,恍惚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谢流庭的话。
他原以为,就仅这短短数月,就算对方对他……这份感情也不会有多深,然而——
桑岚垂下头,亲眼看着自己被男人覆盖着的手在微微颤抖。
“塔塔在害怕么?”
谢流庭面上带着绷到极致的隐忍,随后道出裹挟着怜爱的叹息,“可是怎么办,孤没法放手了。”
沉默中,落入耳尖能听见的除了间或掠过的风声,唯有彼此之间轻缓的吐息。
“谢流庭。”桑岚敛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世人皆道君子孤高自恃,唯有俗人才耽于情爱——我原以为,你是君子。”
他以为这话至少会让男人升起薄怒。
——并不是因为他说对方不是君子,而是他的话,无形当中贬低了对方的心意。
然而谢流庭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沉闷的笑意自身后紧贴着他的胸腔中响起,隔着柔软的衣料,桑岚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前的震动和心跳的声音。
“叫王妃失望了。”颈窝处被人用下巴不紧不慢地蹭了蹭,颊侧的男人笑意澹澹,“然孤非耽于情爱…只是心系一人罢了。”
下颚被人向上拖起,桑岚顺着男人的力道微仰起头,紧接着便感到一道温凉柔软的触感印在他的颈后,并沿着他的肌肤缓慢移动至颈侧。
恍惚间,竟真有一种被细长的蛇类攀爬舔舐的感觉。
“我……”桑岚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张了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
——谢流庭说得对,他是害怕的,他害怕他答应这人,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顶上的阳光被枝叶切割得形同碎金,盯久了看,似乎连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
谢流庭攥着他的手,就着拥抱的姿势将之扣在他的小腹间缓缓收紧,用力之大似乎想借此将他嵌进骨血里。
“孤没见过你说的塔格里花,但是孤猜想,你一定如你母亲所取的名字,像极了那种花——随性又漂亮,跟着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孤的身边。”
谢流庭的语调忽然变得既低又沉,好似鎏金香炉里即将被点燃散尽的余烟。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男人彻底地将自己的心意表露在桑岚面前。
“孤心悦于你,塔塔可愿……回头看看孤?”
随着男人话落,桑岚抑制不住地浑身一颤,他努力睁开眼,却发现视线仍旧模糊得不像话。
忽地,面颊处沾上一丝凉意,起先,他只以为是晴天落雨,直到水液源源不断地滑落,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落泪。
几乎是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桑岚猛地用力一把挣开了谢流庭的怀抱,随后匆匆起身,背对着男人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这才转头看向对方。
先前将他拥得死紧的人,此刻却顺着他的力道退开几步。谢流庭薄唇抿得平直,素来沉静的面容上此时带上了些落寞。
桑岚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张口却发现语气中竟带上了鼻音。
“你不该说的…你为什么要说?”
少年嘴角的弧度微微下撇,卷翘的睫毛上沾了点晶莹的泪珠,乍看之下竟显得有点可怜。
谢流庭对上桑岚那双沁着水色的眼,无声地、低沉地叹了口气。
“孤似乎…总将你惹哭。”
谢流庭说着迈前两步,试探着抬手,重新将桑岚拢进怀里,见人没有反抗,便得寸进尺地用掌心按着桑岚的腰将他揽紧了些。
“实在抱歉。”
“山水一程,已是有幸,然孤实在过于贪心。”谢流庭的声音悠悠响起:“塔塔……可否再陪孤走一段路?”
他似乎隐约知晓桑岚的顾虑,没有以“永恒”作为束缚,而是给他留下了一条无形的退路,在剖明了心意之后,又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桑岚的手上。
桑岚没有说话。
几次反复地呼吸之后,他睁开眼,从谢流庭颈间抬起头,目光落在男人衣襟处被他濡湿的那片水渍上,神思有些发散。
——这件事既影响不到漠北的利益,也不会有损他自身的安危,是可以由他自己做决定的、他一个人的选择。
一个听从心声的机会。
——这样啊。
桑岚于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倏然想到,眼前之人确实颇具城府与心计——以真心作赌,清醒地沉沦,却又要邀他共赴。
实在是太狡猾不过。
那条细长的竹叶青已经顺着他的肌肤缓慢地游移至了胸口,桑岚却并不抵抗,也并未心生反感,或许是赌定了对方绝不会对他探出獠牙。
“谢流庭。”
桑岚抬头,精准地对上了男人望过来的眼。
他的话没说完,但谢流庭从那双清冽的碧眼中明白了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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