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闻楚自己也没发觉,他想着想着,已经将暗卫的话信了七八分。
……若真如此,他这几日几乎思念成疾,夜夜不得安寝,岂不是白白苦了自己,却叫旁人有机可乘?虽说给青岩做“谢公子”的选择,这本来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可此刻青岩真成了“谢公子”,成了旁人也能肖想爱慕的“谢公子”……他却坐立难安了起来。
那暗卫也是个胆大的,见闻楚面色阴沉,竟然还敢继续问道:“还有第二个坏消息呢,皇上要听么?”
闻楚扶着桌檐剧烈的咳了两声,心道难道还能有什么更气人的?哑着嗓子道:“……你说。”
暗卫道:“谢掌印的姐姐日日劝他同皇上请辞,虽说掌印一直没答应,但卑职瞧着,毕竟是亲姐姐,这么日日软磨硬泡的,也难保掌印哪日便被劝动了,卑职瞧着谢夫人似乎是对万岁有些误解……而且也不知道皇上与掌印……”
他抬眼看了皇上一眼,咽了口唾沫,没敢继续说下去,只道:“……要不皇上寻个机会和谢夫人解释解释?也省得她天天担心……”
闻楚道:“他姐姐误解朕什么了?”
暗卫于是便把那日谢菡进京后,二人在谢府茶厅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暗卫也是个奇人,那日姐弟俩的对话几乎被他记得一字不差,且模仿谢掌印姐姐心疼弟弟的语气神态,简直都惟妙惟肖,一见便能想像出当时的情形来。
闻楚听完了,良久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
入口茶汤却已凉透了,变得酸而苦。
“……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那暗卫道:“谢掌印有喜了。”
闻楚:“……什么?”
大约是皇上的脸色实在太过变幻莫测,年轻的暗卫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回过神来,连忙抽了自己一巴掌道:“哎呦,不对不对,卑职失言!不是谢掌印有喜了,是谢掌印的姐姐!谢掌印的姐姐有喜了!”
闻楚:“……”
他脸色忽红忽白一阵,道:“所以青岩与那姓左的小子……当真抵足而眠了?”
暗卫连忙摇了摇头:“那倒不曾,卑职虽然当时挂在树上,听得不甚清楚,但谢掌印当时是把那小白脸从屋中赶出来了的,这人也真是脸皮厚,都这样了,还没事人似得邀掌印今日天昏后与他共赏上元节灯会……”
闻楚呼吸一顿:“……你说什么?”
暗卫道:“卑职说,姓左的小子邀掌印今日天昏后与他共赏上元灯会,他倒是打得好算盘,眼下他嫂嫂才刚有喜,他兄长必得陪着,不能一道同游,如此今晚岂不便只有掌印与他二人……”
闻楚“砰”得把手里那茶盏放回了案几上,溅的茶汤都从杯盏里飞了出来,吓了暗卫好大一跳。
……今日的确是上元节,一连病了几日,他险些都要忘了。
暗卫看他袖摆上被泼出来的茶汤溅湿,正忍不住要出言提醒,却听皇上忽然叫了殿外候着的内侍进来,吩咐道:“备衣,朕要出宫。”
*
天色渐昏,街市上却半点不见冷清。
灯火如昼,游人士女如织,华灯齐放,各色彩灯悬挂一路,下垂灯谜,只待游人来猜,不少未出嫁的小姐,都或带帷帽、或面掩薄纱,领着自家府上婢女出门游玩,好不热闹。
今年上元节的鳌山更是足足扎了二三层楼高,彩辉流照,鱼龙曳舞。
闻楚因是便装出宫,带的人并不多,除了在暗中跟随护驾的侍卫外,便只有德喜和今日那废话甚多的暗卫。
德喜这一路上,已大致从那聒噪的暗卫嘴里猜到了皇上出宫所为何事了——
甚至他也看出了皇上几乎已经是光明正大的在带着他们尾随前面的谢掌印和那位左小公子,却也并不敢多说什么。
倒是那暗卫,一出了宫愈发聒噪起来,更仗着轻身功夫不错,在人群中闪转腾挪灵活自如,如一尾泥鳅般钻来钻去。
一会回来道:“主子,谢公子与那姓左的一起猜灯谜,赢了个好大的鲤鱼灯!”
一会回来道:“主子,谢公子与那姓左的在银汉楼用的饭,叫了一大桌子菜!”
一会又回来道:“主子,谢公子与那姓左的一齐参加星月楼花魁娘子柳姑娘的诗会去了!”
闻楚:“……”
德喜见皇上太阳穴青筋直跳,心知不妙,赶忙拉住了那暗卫低声道:“主子自己又不是不会看,你话也太密了。”
那暗卫被德喜逮住,这才消停下来。
几人举目一望,却见前方一座小楼张灯结彩,楼上红袖招展,有女子盈盈笑语,往楼下扔着手帕、瓜果等物,每有一样东西落下来,便引起人群中一阵骚动。
星月楼是京中最为知名的一处乐坊,名头上虽并不是窑馆,但多有达官贵人出入此间,为这些美貌乐伎们一掷千金,因此本质上还是烟花之地,只不过并不把皮肉生意摆在明面上,瞧着比旁处妓馆风雅些罢了。
每年上元,星月楼都会在上元夜灯会上办一场诗会,题目由当年的花魁娘子出,选出的诗魁可在上元夜登上花魁娘子的画舫,一睹芳容,听其献艺。
登上画舫的席位,除了通过诗会夺魁这个法子,便只能提前大半年竞价而得,一席往往千金难求,每年能登上画舫的大都非富即贵,因此可以免费得到登舫席位的诗会,自然也就成了京中年年上元灯会都有的一大盛事。
闻楚心知若是青岩自己,定是没心思去凑这种热闹的,眼下却和那嫂兄弟一齐参加了诗会,恐怕多半是为了迁就对方兴致。
他在星月楼对面的一家酒楼临窗的位置点了一桌席面,这位置甚好,恰能将对面楼前诗会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闻楚目光穿过人群,不过几息功夫,便不费任何力气的找到了青岩。
青岩脸上挂着浅笑,手里果然正提着只胖头胖脑十分可爱的鲤鱼灯,正偏过头和身畔一个蓝衣青年说话,那青年还十分贴心的附了耳过去,专心致志听他说话,两人未语几句,相视而笑了起来,似是说到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
青岩难得未着青色,而是一身湖蓝缎面长衣,外罩月白色绒边小袄,发束一根羊脂玉簪,他本就样貌出挑,又生得不显年纪,那三年后回宫,更是被闻楚如珠如宝般精心养着,不肯让他哪怕破一点皮,这几年比之从前,倒愈发细皮嫩肉起来,此刻这般打扮,一眼望去,直显得眉目如画,顾盼流波,俊俏灵动又不失温文,半点看不出真实身份是个久在内廷的宦官,倒好像是被哪处高门贵府长辈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一般。
那姓左的小子倒也生的斯文俊秀,两人都着蓝衣,站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引得周遭旁人忍不住频频侧目去看他们。
诗会很快开始,楼前摆了十几张长桌,都已备好了笔墨纸砚,众人按照编号上前去一一在纸上题诗作答,再交由楼门前的女使,女使再将众人题过诗的信笺送入楼上。
不多时,女使又自楼中下来,却是环顾了人群一圈,道:“敢问哪位是作《喜迁莺》的左公子?柳姑娘有请公子登船。”
左子彦不想自己竟然真的这般幸运,所作之词竟真被那花魁娘子看中了,不过惊喜过后,却又想起青岩,心道便是那柳姑娘的曲子千好万好,那画舫上再是什么人间仙境,温柔富贵之乡,若只能独去,要扔下谢澹哥哥一人在此,却好生没趣,不如不去了。
正忍不住要问,却听那女使又道:“敢问哪位又是作‘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的谢公子?今年姑娘选出的诗魁有两位,难分上下,因此姑娘特特破例请二位公子一齐登船。”
闻楚虽远在对面酒楼上,但他耳力异于常人,仍是听清了那唱名女使的话。
人群中有人仔细念着那句“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咀嚼一番,摇头晃脑赞叹不止,亦有人说风凉话,言道两个诗魁皆是这般年轻俊俏,可别是柳姑娘看着脸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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