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家是自恃身负皇恩多年,圣上念在先帝爷的情分不会发落、顶多敲打敲打他们罢了。
王子旋却是早打听了京城风声,得知这位七殿下母族并不显赫,在陛下众多子嗣中也并没出过什么风头,只是读书好些,人人都说他性情内敛稳重,不爱惹是生非,因此他便以为此番钦差南下,七殿下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谁知来了这么一遭,饶是王子旋再傻,此刻也看出,这位七殿下绝非传闻中那样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了,他心道若此番钦差南下清查,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走过场,而是真要动干戈,那以林家、汤家这些年来所作所为,想不被捉到把柄都难。
那两家有先帝爷的恩情在身,他可什么都没有,与其坐以待毙被林、汤两家连累,倒不如断尾求生——
王知府紧了紧牙关,下定决心,忽然抬手取下顶上乌纱帽,捧在怀里磕了个头道:“下官自知失察,罪责难脱,还请殿下看在下官也在江宁做了这许多年父母官,尚算清楚民情的面上,给下官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殿下要查什么,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配合。”
闻楚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一封折子,置在案上:“你倒乖觉,既然如此,念在你有心认错的份上,我便先不把这封折子递回京了。”
王知府闻言,刚要松一口气,谁知七皇子又站起身来,也不交代一句半句,忽然转身进了内厅,厅中一干侍卫也跟着他离开,只剩下方才那替七皇子侍茶的侍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内贵人,殿下他这是……”
那侍从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圆领青袍,生得眉目疏淡,神正气清,相貌虽不张扬,瞧着却叫人不敢轻易冒犯,王知府虽然早已猜到他身份,一时也不由得又犹豫了起来。
对方揖手笑道:“还请知府见谅,我家殿下一路奔波,有些乏了,其余的事,就由小人和知府交代吧。”
*
王知府离开汪宅时,送他出去的人是德喜。
下台阶时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险些又要摔一跤,好在这回随行的衙吏总算是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才没叫他摔出个好歹。
王知府走到马车前,刚要上车,却又顿住,忽然转头看着德喜,低声道:“这位内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德喜虽得了青岩吩咐,早知他会如此,不由也在心中啧啧称奇,暗道青岩哥可真是神了,究竟是怎么把这知府一举一动,都给猜了个准儿的?
面上却不露,端足了架子,被他拉到边上角落,也只皮笑肉不笑道:“不知王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不过是殿下身边一个伺候的下人罢了,恐怕帮不上王大人什么忙。”
那王知府却飞快给旁边衙吏行了个眼色,衙吏塞了块碎银给他,德喜收了银子,面色果然稍缓了些,道:“得了,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也别拐弯抹角的了。”
王知府见他肯收银子,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暗道还好这位殿下身边,也不是铁板一块,让人无从下手,忙道:“方才七殿下走得太快,那位掌事话说的也太急,我尚且不曾分辨,便被请了出来。”
德喜道:“所以呢?”
“只是……只是殿下的吩咐,有些难办,这只有三两日的,我实不知该如何着手,不知内官可否和殿下说一声……此事的时限,能否通融一二?”
德喜道:“这小人说了可不算,小人不过是个伺候的下人罢了,殿下与大人之间商议的都是国|事要事,小人怎敢置喙?”
王知府连忙道:“自然,内官只消替我和你家殿下通传一声,殿下应与不应,我也都认了,绝不怨怪内官。”
德喜却仍是摇头,状似遗憾道:“不是小人不肯帮知府大人,实是殿下是个规矩极严的,从不许咱们这些宦官干问朝务,否则拖下去,便是三十五十板子的,小人如何受得?”
王子旋见他不肯松口,有些失望,德喜却顿了顿,忽又低声道:“……罢了,瞧知府大人也是走投无路,没了办法,小人也不好见死不救,就给您指条明路吧。”
王知府眼神一亮,忙要拱手,却被德喜拉住,低声道:“大人不必道谢,能帮大人的,可不是小人——”
“哦?还请内官指教。”
“我家殿下虽然一贯不好说话,但方才和大人交代的那位谢掌事,却是打小照料着殿下长大的,与殿下的情分非比寻常,大事小情,殿下总要听一听他的意见,每有拿不准的,也总和他商议,与我们这起子奴才,可不一样,大人若真想在殿下面前有个人能替您说上话,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谢掌事身上,或许可有转圜馀地。”
王知府听完了,踟蹰片刻,道:“这……可我瞧着那位谢掌事,似乎并不好说话……”
德喜看他一眼,道:“那是自然,我家殿下是何等人物,若是个眼皮子浅的,哪能得他信重?”
“王大人既想办成事,哪有不难的?小人本不该和大人说这些,如今说了,已是很替大人着想了,若叫殿下和掌事知道,还保不准要怎么责罚小人呢!”
“要怎么做,王大人自己斟酌着办吧,反正也与小人无干。”
他语罢拂袖,转身作势要走,那王知府见状忙拉住他道:“自然,自然!内官提点,我心中再感激不过,只是不知该如何和那位谢掌事见上一面?”
“能否请内官替我和谢掌事从中牵个线、搭个桥?”
德喜见他上钩,心里暗笑,脸上却哼了一声,并不回答,那王知府哪有不明白的?
立刻又给衙吏使了眼色,塞过来两张银票。
德喜低头看了眼数目,险些没吓一跳,暗自咂舌道这些江南官员,果真是好肥的身家。
他收了银票,云淡风轻道:“……既然如此,丑话说在前面,小人只负责传话,至于掌事来与不来,应与不应,可与小人没半点干系。”
王知府心下大喜,连忙拱手道:“内官放心,此事我定守口如瓶。”
等德喜进了汪宅府门,大门重新关上,那衙吏才凑上前担忧道:“大人,这果真能行得通吗?”
他扶着王知府上了车马,两人在车厢中坐下,王知府才叹道:“我怎能知道?这七殿下嘴上说要给本官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却叫那掌事吩咐本官,三日内理出一份自新帝登基后,江宁治下大小官员,收受织造府多少孝敬银子的明细帐簿子来,且不说当初新帝登基,本官还未赴任江宁知府,这么多年的老黄历了,本官如何查起?”
“就算真能查出个眉目来,这种东西如何能交上去?岂不是得罪了整个江宁上下,大小同僚?往后还如何在此立足?”
“况本官虽是知府,说出去名头好听,可州府道上多少官员,大到知州通判、小到衙吏走卒,本官哪儿能个个都管得到,他们收了银子,于本官又没有半分好处,如今钦差来了,查问起来却都是本官的罪过,这帐簿子若真交上去了,就算七殿下肯饶本官,圣上见了,王某焉有命在乎?”
那衙吏忙道:“大人也别太着急了,好歹咱们如今不是无路可走,只要大人能说动那谢掌事,有他求情,此事未必没有转圜馀地。”
王知府叹了口气,道:“但愿真能如此吧。”
*
却说德喜回了汪府茶厅,果然闻楚青岩等人都在厅中候着,见他回来,青岩道:“怎样?”
德喜道:“都如七殿下与掌事所料,那王知府果然让小的来求,说想见掌事一面。”
语罢又从怀里摸出了两张银票与一锭碎银,道:“这是他打点小的的,还请殿下过目。”
青岩接过银票,定睛一看,两张银票数额皆有五百两,合起来便是一千两,不由眼皮一跳——
要知道王子旋这个江宁知府,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百二十两出头,他不过是打点德喜这么个小内官,竟然就能掏出这么一笔巨款,这些银子从哪来的,可想而知,江南贪墨风气,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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