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醋了?”
周潋故意吓唬他,将他揽着,在膝上掂了掂。
“谢公子不许么?”
谢执伸了个懒腰,“没有不许。”
“只是觉着,少爷许是托生错了地方。”
他声音里带一点极轻的笑,“儋州算什么好,”
“合该托生到山西去,那儿的醋才适口,吃多了也无妨的。”
周潋算是瞧出来,这人无论开怀与否,都惯爱拿人开涮。
必得自己占了上风,才肯安生。
也不知哪里养出来这般好胜的性子。
“那怎么你来见我时,又扮作女儿家了?”
若非那日凌霄花架下葳蕤红裙,惊鸿一眼,他也不至于——
罢了,细想一想,照谢执生得这幅皮相,无论男女之身,大约都能叫他动了心。
早晚而已。
“替皇帝做事,不好露了行踪,私下里女子装扮行事总方便些,便留着了。”
又是皇帝。
这人还真——阴魂不散。
周潋挑了挑眉,“就一直无人瞧出来?”
谢执摇摇头。
“先前遇上的要么是君子之仪,要么便是胆小如鼠,”
他说着,语气微扬,意有所指道,“似少爷这般四角俱全的,实在鲜有。”
“多谢阿执夸奖。”
周潋微笑应下,半点也不心虚。
“也无甚特殊,不过慧眼独具而已。”
谢执:“……”
罢了,看在这人要替自己买耳坠的份上,姑且饶他一回。
“方才谁来寻过你?”
“无事。”周潋顿了一瞬,随即自然接道,“父亲那边周管家,传了话,说要寻我去一趟。”
谢执蹙眉,“方才寻的?”
“没什么打紧。”
周潋伸出手指,半开玩笑地抚上去,替他将眉心展平。
“原就想着,待看你吃过药休息了,我再去。”
“不然总不安心。”
“少爷愈发胆大了,”谢执从他膝下下来,自去榻首倚着,微微一笑道,“待会儿挨了训斥怎么好?”
周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将猫一并递过去。
“原本就是去听训的。”
“多几句少几句,也没什么分别。”
话毕,他垂下眼,顿了顿,又道,“左右我同他见面,也只有这一桩事可谈。”
谢执默然,停了一瞬,捏着猫爪,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
“流言不一定作真。”
“叶老爷子与令尊大约是最清楚实情之人。”
“真相如何,到底要寻人亲自问个分明。”
“即便是怨怼,也总要问过,才好恨得安心。”
周潋静默一瞬,抬手替他放下床帐,隔着重重雾似的影,低声道,“你放心。”
“此事,我会先问过外祖。”
“若有可能,我也……不愿是他。”
***
竹轩,书房。
周牍看着立在眼前,不发一言的周潋,心中一股无名火陡升,又被他耐着性子强压下来。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周潋垂着眼,声音平静,“儿子不知。”
“混账!”
瓷盏摔在他眼前的青砖地上,碎瓷迸溅,热茶沾在袍角一侧。周潋只半低着头,视若无睹。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周牍抬起手臂,微微颤着,裹挟着怒意朝园子的方向指去。
“那么个身份下贱的女子,”
“就值得你花这般大的工夫去救?”
“全儋州城的大夫都叫你请了个遍,若非下人来报,我还不知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你是预备着,叫城中各家,都来看我周府的笑话?”
他虽以身契之事拿捏谢执,迫他替自己做事,暗里却实在不将此人放在眼中。
烟花女子,重利便可动,只有周潋这般叫猪肉蒙了心肝的才肯信。
也就是谢执近来还算安生,递过几回消息上来,也将自己这个儿子哄得尚可,不再似从前一般同自己梗着较劲,他才肯多留这人几日。
可今日周潋此举,实在是叫他对谢执的嫌恶又重了几分。
若周潋果真因她迷了心智,愈发荒唐,那此人定然多留不得。
周潋猛地抬起头,沉声道,“医者仁心,本不分高低贵贱。”
“况且对那些大夫,儿子俱以礼相待,并无半分不周之处,为何会叫人看了笑话?”
周牍怒道,“堂堂的周府少爷,为了这么一个下等货色,闹得阖府上下不宁,难道还不是笑话?”
倏忽之间,周潋心念电转,开口道,“父亲只知府中大夫往来频繁,可知晓那谢姑娘因何要就医?”
“荒唐!”周牍皱眉道,“我为何要知?”
“因为她是为救儿子一命,才落得如此。”
周牍面色一凛,话不由得微微一顿,“此话怎讲?”
周潋抬起眼,面色寒肃。
“前日儿子欲往城外庄子去转一趟,散一散心,便携了她一道。”
“谁知路上,竟遇了歹人设伏。危急之中,她挺身而出,替儿子挡了一箭。”
“箭上带毒,十余位大夫熬了数日,才算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父亲,”他同周牍视线相对,
“若非有她那一挡,今日在榻上昏睡不醒之人,便是儿子。”
“救命之恩,儿子怎能不全力以报?”
周牍显是未料到其中还有这等内情,如今周潋幸而毫发无伤,比起谢执伤势,此时他更关心的还是那帮凶徒来历。
“可查清了伏击你们的人是何身份?”
“尚未。”
周潋半敛着眉,眼底神色一晃而过,叫人瞧不清楚。
“那群凶徒训练有素,且招招致命,比起求财,更像是寻仇。”
“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匪之流。”
“不过——”
话锋陡转。
“儿子有疑心之人,只是此人位高权重,尚不敢断言。”
周牍想到什么,心中骤然一沉,停了一瞬,朝他抬了抬手,沉声问道,“是谁?”
周潋咬了咬牙,闭眼道,“那箭上所带之毒极为罕见,经城中一位积故的大夫辨认,说那毒物……出自皇城……”
“放肆!”周牍蓦地大喝一声,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惊怒,“儋州距皇城数百里之遥,”
“你有几个胆子,敢生出这样的疑心?”
“不要命了么?”
“父亲糊涂了吗?”周潋抬起头,稳稳站着,低低冷笑一声,“儿子这条命,原本就险些没了。”
“若无谢执,父亲难道还以为,儿子今日能好好站在此处听您训斥?”
周牍叫这话一噎,默然不语。
他当然不会这么以为。
事实上,方才他喊出的那句本就是自欺欺人之语。此刻他心中的怀疑好似惊涛骇浪一般掀起,搅出重重不安。
周潋的话仍在继续。
“儿子原要顺着线索去查,谁知当晚,那位辨认出毒物的大夫便在家中身亡,仵作验后,却称是暴毙,无从查起。”
“儿子也曾叫人带着那箭头去往京城,看能否寻到源头。”
“可派出去的人出城不过数十里,便遭人追杀,杳无音讯。”
“父亲,”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响在周牍耳中,却仿若雷鸣,“这儋州城中,”
“有人想要儿子的命。”
他说着,向前一步,一双眼落在周牍身上,后者莫名地觉出冷。
“父亲知道那人是谁,对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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