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是家中先祖曾在前朝宫中谋生计,才这般熟悉罢?”
周潋没忍住,低笑出声,情不自禁地伸指,在谢执额上很轻地点了点,“你呀,”
“这张嘴也太厉害了些。”
“谁同你吵只怕也辩不过三句去。”
在宫中谋生计的还能是什么身份?店主若是知道自家祖宗平白挨了这一桶污水,只怕方才那番话无论如何都要吞回肚里再不敢提了。
谢执微微侧头,避过周潋手指,抬了抬眼道,云淡风轻道,“少爷若是嫌我牙尖嘴利,直言便是。”
“大不了谢执往后在少爷面前做个哑子,正好各自清净。”
周潋低低笑了下,声音低不可察,“我哪里舍得。”
他捏着发簪,朝谢执发间虚比了比,“故事虽不见得真,这花簪倒是精巧。”
“同你相衬。”
说毕,也不待谢执开口,便朝一旁的掌柜的道,“劳驾,这个也一并要了。”
“我直接收着,不必包了。”
掌柜的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应了,又吩咐了店中伙计将谢执挑的那盏海棠瓯送去周府,殷勤招呼着将两人送出了门。
第47章 好夫婿
巷口日光正盛,周潋拈着花簪,动作轻柔地抬手,替谢执别在发间。
乌发白玉,剔透流转,相映相合,愈发衬出那一双水墨画就般的眉眼。
即便是寻常年青公子的装束,依旧遮不住这人半分艳色。
他看着谢执,简直恨不得叫这人从今往后只戴幂篱出门,再不叫旁人瞧见半分才好。
察觉到周潋手上动作方停,谢执很轻地眨了眨眼,长睫微抬道,“谢执竟不知,少爷有这般爱好。”
“今晨一回还不够,如今还要一回。”
周潋:“……”
他忍不住扶额道,“话要讲清,不可省略。”
一回又一回,不知情的,还当是他同这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出来。
谢执今日出门时,在屏风后换过了烟蓝长衫。因着装束有变,先前的女子发髻自然要拆了重梳式样,便散着长发绕过了屏风。
周潋从前并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青丝如瀑,外衫松散,腰间束了玉带,只窄窄一握。乍看之下几乎不敢再抬眼,匆匆地别过头去。
“少爷怎么不肯抬头?”谢执声音轻飘飘传来,“莫不是瞧见我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被骇住了,再不敢看?”
“阿执说笑。”周潋无奈,只得虚虚地往他的方向落了一眼,只见这人坐在妆奁镜台前,握了把小小的象牙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着发梢。
“既然不是,”谢执拿梳背在案上轻磕了磕,忽而轻笑道,“那,少爷来替我束发如何?”
他托着腮,眸光流转,轻轻地在周潋身上转过一轮,“少爷若是不肯,那便是真骇住了。”
“先前说的话都是哄人罢了。”
周潋无意间同那一双眼对上,心间砰砰地急跳着,像是落了场骤雨。
什么‘不合礼数’的说辞统统都被抛到脑后去,他只知道眼前人问出了口,那他便是一千个一万个肯的。
菱花镜中映双影,模模糊糊,好似相依相偎。掌间青丝轻软,好似丝缎流水,捉不牢稳。长发被一点点撩起,露出玉砌般的后颈,颈骨微微凸起处有一粒殷红的小痣。
周潋手一抖,指间发丝几乎溜走,忙定了定心神,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将长发挽成髻,束好了发带。
谢执侧过身,对镜略瞧了瞧,朝着周潋微微仰起下巴,眉眼间含了很浅的一分笑,“有劳少爷。”
绾过一回发,再绾一回。
周潋明知这人最是可恶,此举只为省事躲懒,再没有旁的暧昧意味,抓握住那一把青丝时,却依旧忍不住心神微微一动。
发间香气熏人欲醉,像是湖心掷了枚石子,涟漪波纹一圈圈荡开去,久久不肯停歇。
周潋平了平呼吸,不动声色地将手垂回了身侧,“如今东西已然赔了,阿执大人有大量,总该不同我计较这‘拐带’之罪了?”
谢执抿了抿唇,眉眼很轻地一瞥,语调微扬,“怎么?”
“少爷现下要秋后算账,说谢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是阿执自己往头上扣的,”周潋笑辩道,“我可是半句话都未曾讲。”
谢执越瞧他好脾气,越不肯同他讲道理,“即便不开口,心中也定暗自讲了。”
“那便依阿执所言,”周潋拱手于身前,玩笑般地行了一礼道,“是我心中思虑不周,枉作小人。”
“阿执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这‘小人’计较。”
“前头兰斋居的菜色极好,我拿那一桌席面同阿执赔罪,这样可够了?”
见谢执不开口,他微微一笑,着意又道,“兰斋居里旁的也就罢了,单有一味点心名唤梨酿春,凭这一味细点,足以同四时居匹敌。”
“我从前听人提及,却从未有闲得尝。如何,今日阿执可愿陪我一试?”
“既是如此,”谢执下巴微抬,顿了顿,矜道,“瞧在这支花簪的份上,谢执随少爷去一趟就是。”
二人拣了二楼倚窗的位置坐定,随意点了芙蓉鹅脯、素烧茭白几样清淡菜色,又加了两盏梨酿春,将将作罢。
已近饭时,暮色四合,阁中人渐渐多了起来。周潋拿滚水将碗勺竹筷一并烫过,再抬头时,就见谢执倚在窗侧,拿手背略撑着下巴,长睫微敛,神色淡淡,也不知在瞧什么。
对街挑起了灯笼,晕黄的光落在谢执眼底,四下人声鼎沸,他却好似独浮于外,浑然不知。
周潋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紧。像是下一刻,这人就要散在风里,再寻不见一般。
“阿执在瞧什么?”他不愿叫这点氛围久存,心中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出声打破。
“嗯?”谢执微偏过头,神色间似有几分怔忪,顿了下,声音轻轻地开口,“没什么。”
“只是瞧见街巷里四下灯火,有些……”
他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将话续下去,只是抬了抬眼,唇角很浅地提了提,“此处甚好。”
“多谢少爷款待。”
“阿执……是想家了吗?”
谢执停了一瞬,脖颈微微低垂,不置可否。
周潋却当自己是猜中了,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手,很轻地在他肩头拍了拍。
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转瞬即逝。
“再等一等。”
“有一日,我会送你回去。”
“你信我。”
周家形势不明,来日若真有倾覆之祸,他陷身其中,虽不可脱,可护谢执平安脱身,若是费心筹划,总还是能的。
只是如今尚不能过露形迹。
周牍生性凉薄,有扶持之恩的叶家尚能拿来作胁迫他的筹码,何况谢执这般委身于府,无亲无故之人。
周全叶家已是千难万难,何苦再多搭一个谢执进去。
况且……
他垂了垂眼,心底那一点隐秘的念头连自己都耻于袒露。
他不舍得这人离开。
能多看一刻,便是多看一刻的好。
肩上落了一点分明的热度,谢执侧过头,眼底微讶一闪而过,停了下,浅淡笑影才一层层地浮上来。
他没说肯,也没说不肯,擎着杯子呷了口茶,长睫微垂,动作间,颈后那颗殷红小痣愈发显眼。
“少爷有心了。”
“谢执本就是无来处之人,萍踪浪影,哪里还记得家乡何处。”
“总归能寻到的,”周潋听不得他这样讲,心里好似翻搅着,急匆匆打断道,“费些时日而已。”
“周家商船遍布各处,依着慢慢去打听,总不至于半点音讯也无。”
“况且,”他顿了顿,温声又道,“你不是还记得家中兄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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