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的……儿子,就辛苦您自己养了。”
天地良心,清松听见“儿子”二字时,一双眼几乎瞪成了铜铃大,满心只剩一个念头——谢姑娘不是才入府月余么,即便,即便第一天就……这也不到娃娃落地的时辰啊。
阿拂也没多解释,交代完,自顾自进屋去拿猫,独留清松愣在原地,活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他只当自己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密辛,呆立着,心里头翻了半日的惊涛骇浪,正想着明日要不要往庄子上挑个乳娘回来时,阿拂从屋里出来,往他手中递了个竹笼子。
笼子里卧着他家少爷的小公子,橘黄皮毛四条腿,懒洋洋地抬起头,冲他“咪呜”了一声。
于是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头儿,随着这位小主子的叫唤,统统熄在了岸上。
他拎着笼子欲哭无泪,又对上阿拂满含促狭的视线,心里也明白自己又被这主仆二人做了筏子,无法,只得捏着鼻子将小少爷好好地拎了回来。
一路上还险些挨了这位脾气不好的小少爷一爪子,十分之惊险。
“少爷,”他交代完话,咽了咽口水,烫手一般地将笼子搁去桌案上,眼巴巴地看向周潋,“这位……小少爷,怎么安置啊?”
周潋打从听见那声“儿子”起,神色就僵住了,活像是吞了只猫进去。
猫显然是认出了他这个熟人,一反来时凶巴巴的模样,前爪扒着竹笼边,上半身立着,软乎乎地一声接一声叫,娇气极了。
周潋瞧着它这幅神态,叹了口气,拨开笼子口,将猫抱在了怀里,伸手捏了捏它橘色的耳尖儿。
“变脸变得这么快,也不知跟谁学来的。”
还能是谁,清松盯着自家少爷怀里无比乖顺的猫团子,酸溜溜地腹诽道,不就只有寒汀阁里那位谢姑娘。
“竹笼洗净收起来吧,窝就放在我屋子里,榻边寻个空地儿就行。”
周潋在它毛茸茸的肚皮上揉了一把,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叫厨房煮条小鱼,弄碎了拌些白饭,一会儿给它吃就成。”
还未碰见谢执时,他在园子里头喂过这猫几日,它该吃什么,心中也大致有数。
“是,”清松应下,瞧见眼前一人一猫的亲热劲头,又见自家少爷面上神色和缓,较前几日病时好上许多,估摸着同寒汀阁那头的公案也了了,心下放松,便凑趣道,“小少爷同您亲得很呢。”
“方才一路上,它可没少折腾,见了您倒乖。”
周潋:“……”
他情知这定是谢执的鬼主意,逗着人玩儿的,哭笑不得地扶了扶额,“别乱叫。”
“往后叫它‘猫’就是。”
“先这么养着吧,不定什么时候,那边又该要回去了。”
谢执素来爱这猫得紧,丢来几天也罢,天长日久,还不定惦记成什么样。
说起来,自己将人强留在园子里,又断了他同外头的联系,怎么这人非但不怕,瞧着样子,倒好像颇为舒心一般。
他莫名地想起那日,谢执在他颊边轻轻的一碰,眉眼流转,手指温软,那一处的皮肤好似被灼到一般,仍旧热辣辣的。
明明那人是个男子……
男子之间,肢体相触,再正常不过。他从前在学堂中时,要好的同期之间勾肩搭背,乃至抵足而眠,都是常有之事。
也没对着谢执时这样古怪。
周潋思来想去,不得章法,只能断定是谢执此人容色太过出众,先前又常作女儿家打扮,自己一时转换不及,才会如此。
看来往后,还是叫这人多穿男子衣衫才行。
待安置好了猫,喂它吃了顿饱饭,瞧着这小东西乖乖在窝中睡熟之后,周潋才去净了手,重又匀出几分心思,盘算起那位林沉林掌柜来。
他同那人打交道只有寥寥数回,对对方的品性为人只算知晓大概,可他背后站着的林家,周潋却是打过许久交道的。
林沉此番将谢执送进府中,所图不为旁的,必定也是周家手中的布料生意。
林家同周家斗了多年,只在皇商资格一事上落败,林家家主心高气傲,平生以此事为耻,从不肯叫人在面前提及。
说起来,皇商为今上钦定,五年一选,转眼便又到了新选的时间。
周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从未出过明面上的岔子,这次若无意外,大约会接着承继皇商资格。
可,若出了意外呢?
周潋手中笔锋一顿,重重地在纸面点了一道。
一旦周家失了皇商资格,今年呈上的贡缎便要改姓易帜。那靖王伙同周牍截留下来的那一批,便只能是普通绸缎,师出无名。
即便来日叫人察觉,顶多也是安一个贿赂亲王的罪名,远比如今的谋逆要轻得多。
况且,以靖王的身份,肯屈下同周牍结交,里头大约八成都是看中周家头顶皇商之名,行事便宜,方便掩人耳目。
那,假如皇商之位换了别人来做呢?
到时周牍可还会如今日一般得靖王看重?
假如这个位置上坐的是林家,以林家同周家的旧怨,林家家主可肯眼睁睁瞧着周牍同自己共事一主,凡事都要分一杯羹去?
皇商换届之事虽罕有变数,可林家难道就不会生出一雪前耻,争上一争的心思?
靖王是尊大佛,可这佛又不是只许周潋来抱。
自古金钱财帛动人心,靖王是重利之人,若林家开出的条件更厚,难保他不会有所意动。
林家如今还未去靖王面前献殷勤,不过是消息闭塞,尚不知城中有这一尊佛而已。
纸面墨迹淋漓,周潋将笔搁去笔架上,抬手将纸揉成团,凑去灯烛之上。
该想个法子,将这消息透给林家才是。
纸团在焰上点燃,片刻火光之后,尽数成了灰白细小的纸烬。
周潋随手在笔洗中沾过两下,心中已有了计较。
既然那位林掌柜这般机灵,不如就拿他填了这口子吧。
第61章 暗垂泪
晴雨巷里的旧酒肆已有半个月不曾开过张。
跑空了的街坊熟客聚在一处闲聊,猜测那位生得挺好模样的新掌柜该是出了远门。
此时此刻,酒肆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后,好模样的林掌柜被一阵“扑棱”声吵醒,打着哈欠披衣起身,擎了盏油灯,懒洋洋地踱去了后院。
雪白滚圆的信鸽见着他很是亲热,飞来落在他掌中。林沉随手捏了几颗谷子喂它,解下了它脚腕上拴着的小小一枚竹筒。
竹筒里卷着枚窄窄的绢条,他拿指尖捻开,粗粗扫了两眼,不知看到了何处,眉尖忽地一挑,来了精神。
他捏着纸条去了酒肆内堂,将灯烛搁在一旁矮几上,又从袖中取了张形状近乎一样的绢条,将二者并排铺在案上。
左边那条是两日前阿拂刚从周府中传出的消息,右边那条新得的则是由他先前安排在绸缎铺,替他留心生意动向的探子发来。
两条内容稍加拼合,不难从中瞧出端倪来。
原来周潋打得是这样一番主意。
借力打力,一箭双雕,即便林沉身为局中人,此刻见了,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赞了一声。
试想一下,若他此刻身处周潋境地,未必就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主意来。
这样的人若真能收来己方,此次儋州之行,怕是会顺利许多。
林沉这样想着,将绢条掖进袖中,抬手将灯芯挑得更亮了些。
案下早备了裁好的绢条并笔墨,他沉吟片刻,提笔又写了两张,将新的绢条卷好,重新搁进了竹筒之中。
天色刚蒙蒙亮,两只信鸽被重新绑了竹筒,一只飞往周府,另一只则径直朝着京城而去。
林沉立在院中,微微抬起头,望着那两道白色的弧线渐渐往远处去,隐没在天际边缘,神情间带了几分复杂。
他不是傻子,那日茶楼制造的一场偶遇,足够他看清那位周少爷对谢执不寻常的心意。
他都能瞧出来的东西,谢执没道理察觉不到。
周牍伙同靖王谋逆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谢执如今仍在周府中逗留,是打算……替周潋谋一条生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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