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画舫上的几个水工已经羁押住了船舱里的人,将他们推了出来。
那几人被缚住了手脚,却还大声叫嚣着,说他们擅自扣押良民,要去衙门里告他们。
还良民?
他们强抢女子,去十六卫戍司的大牢里吃三月牢饭都是轻的。
方临渊眉眼一沉,裹起大氅便要上前处置。
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肩。
他回头,便见是赵璴。他将方临渊向后带了一步,当即,冷冽的江风便被他挡在了身后。
“先去换衣服。”他说。
“可是……”
“这些人我来处理。”
——
这船据说是朱公子私人的,据说今日有江南分号的掌柜入京,他恰在这艘船上宴客。
方临渊被带上了船舱的三楼,换下了他身上的湿衣服。
整个三楼都是赵璴的私人空间,方临渊也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会将这样大一艘船的一整层楼,做成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倒是有不少赵璴的衣服,一水儿的男装,样式都差不太多。方临渊随手挑了一身广袖锦袍换上,袍摆稍长了一两寸,倒是也不碍事。
他换好衣服,重新扎好头发后便下了楼。
一楼的船舱很高大开阔,四面临窗,纱幔逶迤。这船的造价必然极高,窗棂与墙柱皆是红漆的珍贵木材,乌木铺地,在明亮的百盏灯火下显出奢华的色泽。
方临渊刚行到船舱之外,便看见了立在甲板之上的几人。
那是赵璴今日船上的客人,这会儿都下了桌来,恭敬地候在了那儿。
方临渊略打量了他们几眼。
这几人身上的气劲与他在上京城中所见过的那些截然不同。素来做生意的,都是一副笑脸迎人、圆滑市侩的姿态,但这几个,面无表情,身形平稳,打眼看去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看到方临渊下来,几人纷纷向他行礼:“草民参见将军。”
方临渊心下当即有了数。
以赵璴的身份,自不会真为手下的什么掌柜设宴接风。想必今日在此,明面上是在宴请他们,实际上恐怕他们另有用处。
想到方才拿人的那几个水工矫健凌厉的身形,方临渊停在这几人面前,微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今夜打扰几位了。”
他大约猜到了几人的身份,却谨慎地并未明说,只摆出了一副平和的姿态,只当是感谢他们今天出手相助。
其中一个当即应声道:“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外头风大,将军还请进去叙话吧。”
方临渊笑着冲他们拱了拱手。
却在这时,船舱里传来了一道煞有介事的声音。
“今日多亏了朱老板相助。你放心,你救了我们将军,十六卫戍司绝不会亏待你……”
李承安!
方临渊神色一变。
居高临下,装模作样的,这个傻子知不知道是在跟哪位活阎王说话!
——
方临渊一把掀开帘幔,大步进了船舱。
穿过设宴的外厅,便见李承安这会儿正堂而皇之地坐在最上首处,背后一扇錾金的琉璃屏风,上头烧制着恢弘精巧的山水。
他身上的外袍都不知上哪儿去了,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圆领箭袖的衫子,在雕花圈椅上坐得大马金刀。
而他左侧的下首,赵璴端坐在那儿,姿态平静地端着一盏茶。
他恰好抬起眼来,方临渊与他面具之下安静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李承安知不知道自己在找死啊!
方临渊当即转过身去,未及开口,便见李承安已然站了起来,上前便笑嘻嘻地将他往上首请。
“将军!您还好吗?刚才吓死我了,那么急的河水,您说跳就跳下去了……”
方临渊直拿眼刀子戳他。
“你还有空在这儿喝茶?”他问道。“人都拿住了吗?”
李承安当即抬眼,朝着立在门边的十六卫扬了扬下巴。
那十六卫当即上前来报,说方才那艘民船上拢共十四个人,连带着那名官吏和他的亲眷子女八人,并六个护卫。
方才捉拿之时,那官吏试图跳江逃走,不过被朱公子派来的水工捉回来了。
如今十四个人已全被押至官船之上,已有锦衣卫押送着他们,先带回诏狱去。
那卫兵汇报完毕,便端正地朝方临渊行了一礼,站了回去。而方临渊回过头来,就见李承安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儿,满面春风,似是擎等着方临渊夸奖他。
还夸他?
方临渊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既然人家给你帮了这么大个忙,为何还不道谢?”
李承安没想到方临渊会在一个商人面前让自己这么没面子。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哎呦一声,人也趔趄了两步,回过头来时,不敢置信地看向方临渊。
将军又踹他?!不就是个商贾吗,自己刚才都说了不会亏待他了!
一句话的事,以后再给他们楚氏商号行些方便,这商户只怕还要回过头来谢他呢!
却见方临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承安不由得转头看向那个商人。
便见他白衣逶迤,头戴玉冠,一副凶兽假面在烛火之下金光熠熠,看着就特别贵。
但是这样又昂贵又凶恶的东西,覆在他面上竟分毫不显得突兀,反倒是他身上那股不知哪儿来的威仪和气度,教那张牙舞爪的凶兽如他座下的随从一般,气势被他全压了去。
要不说他是个商户,恐怕旁人都要以为他是哪位皇亲国戚呢。
再回头时,李承安便对上了方临渊那副不近人情的冷脸。
他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却也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朝那商户抱了抱拳,说道:“多谢朱公子仗义相助。”
——
方临渊在赵璴身侧坐了下来,看向他时,飞快地眨了两下眼。
底下的人不懂事,你多担待啊。切勿对那傻子又动杀心,让他不明不白地丢了一条狗命。
而赵璴的视线则在他面上停了停,没有言语。只将桌上的那只青瓷画盏朝着他手边推了推。
嗯?
方临渊一时没回过神,便听见赵璴清冷而凉薄的声音从面具之下传来:“方将军,请。”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端起盏来,在赵璴注视的目光里,揭盖饮了一口。
……好茶!
温热略烫的茶水滚进喉中,当即让方临渊被江水冻彻的肺腑都暖和了起来。一两百金的母树滇红又是难得的性温,用以暖身最是得宜。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惊喜。
赵璴却只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接着,他目光一顿,落在了堂下的某处,虽被面具遮住了脸,方临渊却隐约看见他在皱眉。
明明看不清表情,却通身透出了一股不善的气息。
方临渊当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见是他救起的那个女子,这会儿已经换好了随船侍女的衣裙。她手里抱着一件外袍,正是李承安不翼而飞的那件,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从身上扒下来的。
让方临渊未曾想到的是,这女子竟有些面熟。
他眉心动了动,不知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你是……”
旁边的李承安当即笑了起来,上前说道:“将军认出来了?是呀,萧娘子,这位就是惠风楼的萧娘子!”
惠风楼的花魁萧映春,清明春宴那天,曲江池畔,她曾取下发间的簪花抛进方临渊的怀里。
李承安话音落下,便见萧映春略显苍白的面上飞起了些许红晕。
“是萧姑娘啊。”方临渊却浑然不觉。“先坐吧。”
却见她神色露出些许赧然,双手将衣袍还给李承安,道了声谢后,便径自施施然地走上前来,朝着方临渊便要跪下来。
方临渊连忙下意识地伸手去,要将她扶住。
一道寒光当即射进了他的余光里,吓了他一跳。
谁在瞪他?
他立刻转头看去,却见那边侍立的众人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的,而旁侧的赵璴也神色淡漠,没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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