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夜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五官,剑眉星目,目若朗星,眉宇间的英气与深邃的轮廓浑然天成,澄澈明亮的眼睛如同他的内心一般,不藏一丝污秽,又跟明镜似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燕明庭心里一定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一直在等自己给他答案。
他不说,燕明庭就不会多问,直到出现今天这样的问题,险些让燕明庭怀疑起自己的真心了。
“你不想知道我这个烙印是从何而来吗?”赵夜阑主动问。
“想啊,都快想疯了。”燕明庭沉声道。
果然。
赵夜阑沉默着,感受到对方换了一根针,他怔然地盯着前方,以为那些往事不会再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可他却听见了自己苍白破碎的声音。
“因为安庆侯谋反。”
燕明庭动作一顿,这事他是知道的。
当年闹得很大,因先帝□□,百姓怨声载道,安庆侯举旗谋反,却因内部人员倒戈,刚起义,事情就败露了。先帝派人镇压后,下令诛杀所有相关人员,牵涉两万余人,听说是连京城的所有牢房都装不下了。
“你是安庆侯府的人?”燕明庭诧异道。
“是就好了。”赵夜阑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们家与他素不相识。我爹只是一个文弱秀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考取功名,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我娘是一名绣娘,每日穿针织线熬到深夜才歇下。我们除了家人,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过是因为安庆侯受了伤,倒在路边,爹娘心善就把他带回家救治,隔了两天安庆侯就被他的人接走了。”
“那安庆侯倒是个心慈的,离开时见我们家清贫,便给了块玉佩报恩。”
“可是就这块玉佩,害了我爹娘的命。”
“安庆府被抓之后,朝廷彻查与他相关联的人,在我家找到了那块玉佩,认定我们是同党,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一把火将我家烧了。明明那天在下雨,却是火却怎么也熄不灭。而我和爹娘也被带进地牢严加审讯……”
赵夜阑一手攥着枕头,手上青筋隆起,眼神阴沉,声音冷得如同寒冬腊的积雪:“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不如权力最重要。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话便能叫无数家庭家破人亡。”
这时,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手心温度很烫,将他冰凉的手给焐热。
赵夜阑侧目,盯着那只大手看了许久,眼里的积雪渐渐融化,堆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燕明庭,为什么我爹娘没有遇见你呢?如果当时朝廷有你这样的人,他们就一定不会受难,对不对?”
安庆侯谋反是证据确凿的事,官员们为展现政绩讨好先帝,将其他犯人挨个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反正先帝不会认为这里面有无辜的人,只是需要一个处刑的理由。
“嗯,对不起,我来晚了。”燕明庭握着他的手,在身边躺下,将他拥入怀中,却不小心摸到一点水渍,顿时心如刀绞,缓慢又郑重地吻走他眼尾的泪珠。
“梦亭……”
赵夜阑无声地淌着泪,自从做了赵夜阑之后,他便没有再流过一滴泪了。
可是,现在他是赵梦亭啊。
堆积的心事犹如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那些他早已经掩藏起来的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地牢里挤满了人,明明是白色囚衣,可身上却又脏又臭,周围全是喊冤的声音,然后一个个接连被拉出去审问。
听着那些人的惨叫声,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发抖,父亲坐在他面前,挡住了他所有视线,他问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父亲说快了,公道自在人心,我们很快就能伸冤出去了。
可是没几天,父亲被拖拽出去了,父亲大声说着冤情,当时负责审讯的余钧良,丢下一句打完就老实了。牢头就将父亲捆起来,用蘸着盐的马鞭鞭笞,逼父亲认罪。父亲打死不认,于是又用了更残酷的刑罚,痛苦的喊叫声时常在他梦中响起。
他的眼睛被母亲捂住了,他哭着问母亲,公道在哪里?
母亲说不知道。
逼供认罪的人越来越多,牢里的人终于不挤了,可是却开始对女人下手了。
牢头将娘亲扯出去,见她死活不肯开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去她的外衣,嘴里说着污秽不堪的话。父亲还被绑在木桩上,脸上血和泪混合,哑着嗓子喊道:“梦亭,闭上眼睛,别看。”
然而下一刻,母亲就撞向木桩:“相公,下辈子我还会嫁给你的。”
“不要!!”父亲气血攻心,连日来的刑罚已经是强弩之末,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后也沉沉地闭上了眼。
再没有人来捂住他的眼睛,他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酷刑,听到了阴暗地狱里最恶心丑陋的话,在黑暗中呆了一个多月,他的眼里再没有光,只有仇恨与恶意心中蔓延生长。
“梦亭,梦亭……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燕明庭一遍遍亲吻着他的眼睛,尝到苦涩咸湿的泪水,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骨子里,又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他,只要他高兴就好。
赵夜阑渐渐收回思绪,听着燕明庭一直说着对不起,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凑上去咬了对方嘴唇一口:“你说什么对不起,你那会才多大……该死的是其他人,好在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嗯,死了最好,没死我就去帮你手刃了他们。”燕明庭说。
赵夜阑勾了下嘴角,舔了舔他的唇瓣,轻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两人对视许久,燕明庭注视着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泛着红,眼尾还是湿润的。
浑身是刺的刺猬,此时缓缓向他露出最柔软的内里,想要剖心剖腹给他看,可燕明庭又怎么舍得呢。
他说了那么多,一直都是围绕着父母,却从来没提自己是怎么走出地牢的,更没说自己遭受过什么刑罚。光是想想,燕明庭就觉得心痛难忍了,又如何忍心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我还想知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你的爹娘?”燕明庭仔细吻着他的眼睛,“咱们都回京了,你该不会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吧。”
赵夜阑愣神,意识到他在无形的安抚自己的情绪,心里有些熨帖,那些不曾揭开过的伤疤都撕开得差不多了,除了一开始的疼痛感,到后面竟也觉得好受许多。也许是积压的情绪得到释放,也许是因为有人在为他擦泪,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世界里再次出现了一个人,会给他捂住眼睛,挡掉所有的黑暗。
赵夜阑轻抚着他的脸颊:“过两日就去。”
“好。”
京城的秋天有些凉意,风吹动着树叶,簌簌地响,又轻轻拍打着门窗,像是在偷听他们说话似的。
赵夜阑因为被燕明庭拥抱着,前胸是暖和的,可后背又有些凉,他推开人,起身走到铜镜前,照着自己后背,回头望着镜子,却发现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回事?”
燕明庭走上前,坦白道:“我不会刺青。”
“那你骗我做什么?”
“因为我不在意。”燕明庭搂住他的背,“无论你是什么出身,如今都是我的人。无论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往后我都会好好对你,所以你压根不需要自惭形秽,刺青只能掩饰掉表面的疤痕,最重要的是你这里……”
燕明庭指了指他的心脏:“你要直视它。”
“你现在已经是让许多人都敬仰的英雄了,他们也不会看到你的后背,只有我能,这份唯一让我感到庆幸。而且,我并不认为它难看,反而在提醒我,你是多么的了不起。罪奴千千万,可只有你活成了赵夜阑。”
赵夜阑低头,看着他的手指,指着方向正在加速跳动,而后撩起眼皮,眼眶还有一丝未完全消退的红,而后轻轻一笑,他勾住燕明庭的脖子,另一只手揉捻着对方的耳朵,踮起脚,含住那开始变红的耳垂:“燕芳礼,想要我吗?”
那肖想的可不是一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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