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尘脚下一顿,徐徐道:“昔日故友,如今遥隔银汉,要见一面,更是难上加难。你是武陵掌门,他若下界,总是会来寻你吧?”
谢秋石闷闷不言。
李望尘当他默认了,朝他一揖到地,恳求道:“谢掌门若有缘再见他一面,请替望尘问问仙人,可还记得昔日春城之约?若他还记得,请掌门替望尘转交此物,若他已忘却,那便罢了。”
说着他将一纸卷递予谢秋石,谢秋石伸手接了,随手揣在袖中。
李望尘大喜,又躬身道:“感激不尽。”
谢秋石道:“你再念会儿经吧。”
李望尘:“什么?”
“那个静心咒。”谢秋石道,“你再念十遍,我有事要告诉你。”
李望尘有些疑虑,却到底喜悦更胜,声调轻快地诵起经文。
谢秋石坐在窗前,遥遥看着红日云霞,看着大片大片的剑兰花,南地湿热,泥中生着各色菌种,朝生暮死,一天换一个样子,竟无一日重复。
他久久看着,一时竟痴了,脑中想起鹿回坡前的薛灵镜,又想到雷霆中绞断自己指甲的燕赤城,心中又是通透又是茫然——通透的是“是什么”,茫然的是“为什么”。
“谢掌门?”李望尘忽喊道。
“怎么?”谢秋石蓦地惊醒,发现自己双颊微湿,眸中酸涩,不免有些赧颜,忙摇了摇头。
“我念完了。”李望尘笑道,“谢掌门要告诉我什么事?”
他剑眉星目,笑起来朝气蓬勃,谢秋石到嘴边的话转了转又咽进腹中,转而问道:“有个问题困扰我许久,想问问你——常有人钦慕我武陵桃花常开不败,要来游览观瞻,走了很多歧路,百转千回,终于到了山前,然而满山桃花早已在山火中付之一炬,你说,我当不当为他指路?”
李望尘一怔,继而哈哈一笑:“谢掌门也是惜花之人,才会被这样的问题困扰。”
谢秋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啊?”一声,傻了眼,半晌才道:“罢了。惜不惜花不一定,惜财倒是真的。珠子还我。”
说罢手往李望尘眼前一摊。
李望尘正有此意,顺水推舟地将佛珠放回谢秋石掌心,握住谢秋石的手腕,替他合上手掌:“游人的桃花已落,谢掌门的桃花却似还开着。”
谢秋石动作一顿,僵立片刻,猛抬起腿,往李望尘裤腿上狠狠踩了一脚,骂了声:“胡扯!”
李望尘走后,两个女弟子招待谢秋石用了晚膳,一口一个“辟谷已久”、“招待不周”,谢秋石心知不妙,揭开食盒,果见不是蝎子就是蜘蛛,唯有两块类似鱼肉的物事,他夹起一口,刚塞进口中,女弟子便笑称“这是五花莽”。
谢秋石“诶哟喂哟”边吃边吐,女弟子举起拂尘就打他:“煞费心思用灵物招待你,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谢秋石自然不敢还手,连连求饶:“仙子姐姐,饶了我,我可不敢吃你们的灵物,施舍我点花朵露水便好。”
几个女弟子便笑嘻嘻端来两盆剑兰,谢秋石苦着脸咬了口,顿时麻了半张嘴。
一顿饭吃到夜里才算罢休,谢掌门白日睡久了,到了晚间便睁着一双精亮的猫儿眼,跑到隔间摇醒李望尘,伸手要扒他的衣服。
李望尘惊道:“谢掌门?在下心有所属……”
“呸!”谢秋石道,“谁要你的心,就借你的衣服穿穿。外面那花儿专门毒我武陵门人,你们迦叶寺以‘金钟罩’‘铁布衫’闻名,这身‘铁布衫’姑且借我一用。”
李望尘哭笑不得,忙道:“谢掌门,这金钟罩铁布衫都是炼体的功夫,和我的外衣有甚么关系?倒是我行囊中有一袈裟,是件刀枪不入的法器,可先借你一用。”语毕又问:“谢掌门是想离开幽冥教?”
谢秋石一边翻他行囊一边摇头:“心情不爽,想出去散散步。”
说着便毫不客气地披上李望尘的袈裟,游魂般融进了沉沉的夜色。
夜间风凉,他对幽冥教的地界仍不熟悉,便照着哑仆背自己走过的那条小径一路疾走,直奔到额上沁出汗来,胸中郁结之气也略消散,他深吸一口气,喉中微痒,这才隐约理解了为何有人会喜欢那苦酒。
足尖又一次踢到草丛中掩埋的枯骨,他心知这是到了百花谷的入口,便停了脚步。
他在毒瘴前站了许久,遥遥望去,但见腥臭的烟瘴无边无界,便摇了摇头,欲转身折返,却见不远处闪过一点幽幽蓝光。
谢秋石略一蹙眉,隐隐想起那方向正是苍雀处决男子时提及的“曼陀罗园”,不免心中一动,脚步轻转,掉头往那蓝光所现之处跑去。
曼陀罗园藏在浓黑的夜雾中,样子看不真切,只瞧起来比寻常小楼更加高耸细削,谢秋石定睛去看,才发现这不是竹楼,而是石屋。
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他附耳在石壁上细听,隐约听到锁链拖行与哀嚎之声,嚎声哑沉,是男子,细听之下,竟有些熟悉。
“什么样的人得在这时候处决?”谢秋石咕囔,忽见那蓝光又一闪,一阵桃花幽香传来,他微微睁大了眼,“……祝百凌?”
细细一嗅,确然是幽冥仙子身上的气息,谢秋石贴身挨上石壁,壁虎似往上游走,贴在气味传来的二楼窗前,小心翼翼沿着窗纱边缘掀开一角,往里看去。
祝百凌果真坐在正中,孔雀提一盏竹灯侍立在左侧,苍雀碧湖站在右侧,屈指在墙上叩了数下,石墙“嘎嚓”而动,一道暗门徐徐打开。
脚步悉索,暗门后竟有人,只见两个弟子一手执长剑,一手拖一条铁索,将一浑身血污的男子从暗门中拖出。
那男子始终垂着头,身上穿的却是身苍翠道袍,谢秋石明白过来——这是个苍山弟子!
祝百凌目光冷淡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挣扎不休的苍蝇:“说罢,你在武陵,都干了些什么?”
那男人听到她的声音便呜呃起来,“啊啊”数声,似在哀求,却词不成句。
“禀仙子。”孔雀拱手道,“前些日子此人险些口不择言,被属下割了舌头。”
祝百凌点了点头,只说了个字:“赏。”
那两名女弟子一个抓住男人的头发,一个掰开她的下颌,往他口中塞进一只毒蝎,蝎子双钳钳住他的舌根,叫他发出一声惨叫,竟渐渐能说出话来:“仙子饶命啊!饶命啊!奴才一件不该做的事都没做……都没做……”
谢秋石呆呆看着,手腕微微发抖。
祝百凌不耐烦地一拂袖。
孔雀冷声喝问:“食锦虫阳魄饲养不易,你为何轻易用在苍山弟子身上?自曝身份、打草惊蛇?”
那人哭道:“教主有所不知,实在是谢秋石那小儿欺人太甚……”
他说罢连连讨饶,谢秋石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目光冷峻地瞧着那男子,只见幽幽蓝光映亮了他的面容,虽血污遍布丑陋不堪,却也能清晰辨认出——这正是那日在武陵,本应咬舌而死的徐庆鸣!
“早知道你们男人没一个靠谱的。”孔雀冷笑道,“遇到了些微小事,就给逼得手忙脚乱,底牌都打了出来,还险些供出我家仙子……”
“不是小事啊!仙子明鉴!”徐庆鸣哀嚎,“那可是斩雪剑!奴才这条命虽然贱,可也不想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啊!!仙子,仙子,奴才照您的吩咐做了这么多,伤了武陵大半弟子,又逼死了薛灵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仙子好歹饶了奴才这一次……饶了奴才这一次……”
没人应他,石室只余下徐庆鸣的哀声惨嚎,祝百凌缓缓抓起一把棋子,一字一句,声音沉冷:“斩雪剑能教你万劫不复,你就出卖本座,是看不起本座,觉得本座不能叫你万劫不复么?”
徐庆鸣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夹紧双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但见幽冥仙子手臂一挥,他忙闭上双目,不料这一把棋子没向自己打来,而是以破空之势袭向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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