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忙收起七弦琴,往前走了两步,只听妙印方丈道:“魔虫侵占了他们半数魂魄,将他们变为非人非鬼之躯——谢掌门,老衲惭愧,老衲平素熟习的经文术法,可守、可医、可屠魔,却于魂灵一道,知之甚少……”
“你们只是修仙的,自不能随意触及神仙掌管的东西。”谢秋石摇头道,“你不必自责。”
“谢秋石!”岑蹊河忽然插话道,“不能放他们出去!食锦虫阴魄尚未拔除……外面还有武陵弟子……”
妙印方丈长叹一声,却是慈蔼一笑,拢袖道:“谢掌门,佛偈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金钟罩内,几十条人命,几十道孽煞,将来许成几十道天雷,你我平分,如何?”
谢秋石瞧着满目血泪的苍山弟子,沉默片刻,方笑答:“大师也不让着点晚辈,看我年纪轻轻,不如你七我三,成不?”
妙印方丈自知他在顽笑,只笑而不语。
“只是在造孽之前,我先要斩草除根……”谢秋石踱步上前,足尖勾着一片衣角,将蜷缩在人群中的徐庆鸣拖拽出来,踩倒于地,“徐道长,你也和那宋知雨一样,以身伺虫了罢?”
徐庆鸣看着他,只狞笑,不作答。
“拿来。”谢秋石忽对一旁的苏叶抬起手。
苏叶一怔,试探道:“谢少爷要什么?”
“少假惺惺的。”谢秋石哼笑一声,“你手里最后那件贺礼,呈上来罢,都把黄飞卿那老不要脸的东西吓走了,还能是平常物件不成?”
徐庆鸣哆嗦了一下,忽觉遍体生寒。
苏叶一边上前,一边斟酌道:“谢少爷,仙君赏赐此物,本意是给武陵添一件镇派之宝,少爷凡人之躯,却不是能随便动用……”
谢秋石没理他,反手一抽,从那长长的漆匣中抽出一柄通体银白的细身剑。
徐庆鸣尖叫:“这……这是……”
不仅是他,岑伏二人连同妙印方丈均变了脸色,谢秋石只觉一阵刺骨冰寒自剑柄传来,他低头去看,只见自己触及剑身的手指上已结了一层霜,透心阴寒从指尖传至五脏六腑,掌心麻木一片,只觉略有凹凸,细看才见剑柄镌有两个小字,正是剑名“斩雪”。
“仙界三圣器,杀生扇、枯心枪、斩雪剑,”苏叶正色道,“杀生扇杀生,枯心枪摧心,而斩雪剑斩魂,乃天下第一霸道狠厉之刃——为斩雪所伤者,伤随魂魄,常伴轮回,永世不愈。”
“不!不!”徐庆鸣吼道,“我让他们停下!你快住手!”
“谢少爷三思!”苏叶也道,“斩雪剑固然威力惊人,但也正因此,斩雪一出,必成孽煞,为了这么一桩事,实在不值得……”
谢秋石依旧充耳不闻,手握剑柄的一瞬他已进入了一种玄乎神妙的境界,如那日在天涯洞逆施请神咒一般,他只觉灵台异常清明,心中净如雪洞,满地伤残尽是蝼蚁,予生赐死皆是施舍。
他仿佛飞在高处,听见自己的身体问:“食锦虫阳魄,何处还有余存?”
徐庆鸣没等他说完就颤声叫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分魂而饲本就困难,薛灵镜那日带走了那许多……啊!!!”
他一声惨叫,只见一截雪白的剑尖刺进了左边大腿数寸,尖锐的疼痛却似贯穿颅髓,直叫他眼前一片漆黑,半晌才缓过来。
“我没骗你……我真没骗你……”他喘道。
谢秋石转头看向妙印,妙印方丈微微点头。
他这才抽出剑刃,又问:“为你出谋划策,藏在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徐庆鸣脸色一僵,立刻白如金纸:“我不能说!”
谢秋石将剑尖抵向他的手掌。
“我真的不能说!!”徐庆鸣闭紧双眼,叫道,“我若泄了一个字,必会死得比现在还要惨一万倍——啊——啊!!!”
手掌被剑刃穿透,徐庆鸣如被下入锅中的老鼠般疯狂地打颤,岑蹊河看得胆寒,不禁喊了声“谢秋石!”却见谢掌门的目光始终拢在一层白雾之中,似乎全无聚焦,鲜血淋漓的剑尖一点一点走向徐庆鸣咽喉,划出一条长长的血丝。
“我说,我说……”徐庆鸣哭道,“是那群人,是那位……”
话音未落,他喉头一哽,忽然没了声息。
岑蹊河定睛一看,徐庆鸣双目暴突,嘴唇微张,口角鲜血汩汩。
他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第46章 堂前不速客(一)
岑蹊河疾步上前,往徐庆鸣鼻端一探:“死了。”
妙印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谢秋石面色不变,拢袖提剑,走向地上挣扎不止的苍山弟子。
他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层薄薄的霜印,持剑的右手掌心已然透着青紫,岑蹊河心中道了声“不对”,忙道:“谢秋石,快换件兵刃!”
谢秋石充耳不闻,目光仍旧虚虚俯视着脚下,脑海中颠来倒去,只有一个念头:鬼道邪物,斩尽杀绝。
妙印道:“谢掌门,斩雪剑乃仙界至尊之物,有灵有识,你若驾驭不了它,反倒要被它驱使……听老衲一句劝,弃了剑罢!”
他吐字缓慢,齿舌间灵力流转,嗓音如钟响罄鸣,直钻入谢秋石双耳,谢秋石仍浑然未觉。
妙印又沉声重复:“弃了剑罢!”
此番声音沉如怒雷,堂下众宾皆捂起双耳,只谢秋石依旧足不停歇,径直向前。
剑柄处传来的寒意几乎将他冻伤,他缓缓抬起剑刃,只觉一道冰冷的枷锁一点点缠绕在手臂之上,要将他拉扯进百余年前的血腥杀戮之中。
他身上越来越冷,目色愈发寒凉,剑尖触及血肉时那股凉意瞬间攀及胸口,他呼吸微滞,就在此时,怀揣着翡翠佛珠的袖中霎时涌起一阵热流,如同烧烫的火石般,直把他灼得一激灵!
“哐当”一声,斩雪剑应声落地,谢秋石脚下一软,就要往地上倒,一双手臂匆匆穿过他腋下,将他半抱着搀扶起来。
谢掌门双唇雪白,手中紧紧抓着袖里猝然发烫的翡翠佛珠,一颗一颗捺着,直到皮肤感受到每一颗佛珠上传来的热意,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燕赤城,我好冷……好冷……燕……”
“阿弥陀佛。”妙印方丈将他搀到椅上,笑道,“谢施主,可还认得老衲?”
谢秋石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只低声喊了句:“大师。”
“谢少爷!”苏叶冲他深深一鞠躬,面有愧色,“属下疏忽……”
“无事。”谢秋石揉了揉眉心,心有余悸地瞧了眼地上的长剑,“这东西你拿回小镜湖去,我可不要再碰了。”
“是。”苏叶说着便伸手去取斩雪的剑鞘,忽然,一阵劲风打向他的手腕,他目光一厉,伸手一攫,抓住一件物事,摊手一看,竟是一颗小小的棋子。
“谁?”苏叶喝道。
堂中一阵喧嚣,未见人影。
谢秋石轻咳一声,扶着太师椅缓缓站起身来,哂道:“事不过三,先是小镜湖,再是苍山派,还有哪家哪户也不请自来?怎么不报上名号?”
回应他的,是“叮铃当啷”一阵清越的铃响。
又过数息,细细碎碎的衣料摩擦声伴着铃声传来,这回不是从门口,而是自天井处从天而降。众人尚未见得人影,已嗅到香风阵阵,听得巧笑咯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声道:“谢掌门冤枉本座了,本座哪里是不请自来的?你们呢,你们是不请自来的么?”
“我可不是呢。”
“我也不是。”
“奴家怀中还拓了一份请帖……”
“本姑娘也拓了,几位哥儿,先看看本姑娘的!”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天井处花影缭乱,一群女子如天上的仙女一般飘然落下,姿色各有千秋,着装千奇百怪,嬉笑顽闹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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