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会下棋。”谢秋石支着下巴,歪头笑道,“您老人家找我,恐怕不是为了下棋吧?”
祝百凌却道:“我不爱与男人说话,要问什么,说什么,棋局自有答复。”
谢秋石“哎哟”两声,无奈地拈了颗棋子往棋盘正中一摆,祝百凌一挑眉,未加思索便落下一子。
谢秋石趴在桌前随意接了,又问:“仙子,你和燕赤城是什么关系?”
祝百凌手指微顿,继而道:“他是我兄长。”
谢秋石闻言大惊,猛一拍桌,目光中都捎上了几分慈爱,冲着祝百凌夸张地喊了声:“妹妹!”
祝百凌冷冷瞟了他一眼,抬手吃了他一片黑子。
“大妹子,”谢秋石笑道,“你也讨厌你哥啊。”
祝百凌不理他,只指了指面前的棋盘。
“哎,我也讨厌!”谢秋石胡乱地沿着棋盘边线摆了个子,“既然我们都讨厌同一个人,今天开始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了!”
祝百凌忽然站起身道:“换。”
谢秋石:“啊?换什么?换哥哥?”
祝百凌走到他身边,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座椅上拖起来,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则坐了他的位置,接过他的黑子,开始应对棋局上的烂摊子。
谢秋石讪笑:“大妹子,我打小是个臭棋篓子……”
祝百凌忽地抄起一旁长枪,朝他屁股上一抽:“你再喊一声试试?”
谢秋石惨叫一声,蔫蔫趴回桌前,一边嘟囔一边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输掉了这局棋。
“喝光。”祝百凌给他倒了一杯酒。
“还有罚呢?”谢秋石苦着脸饮尽,这杯中物却不难喝,甚至颇为香甜,入腹温暖,他不禁微微一笑,“是好东西。”
“五百年的仙酿,自然很好。”祝百凌淡淡一笑,将棋子收回篓中,道,“再来一局。”
谢秋石盯着她的笑,心中一动,问道:“你不怀疑我?食锦虫之事。”
“随性所欲,没头没脑。”祝百凌点了点棋盘,头也未抬,“自然不会是你做的。”
“那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谢秋石眉开眼笑,“来来来,庆祝这个好消息,我陪你下一局五子棋。”
祝百凌忽而凝目看他:“放你回去,找燕赤城么?”
谢秋石一愣,没想到她有此一问,顿时张口结舌,支吾起来。
“你在他身旁,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祝百凌随口道,复又落下一子,“雀儿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你那些东倒西歪的功夫,不是燕赤城教你的吧?”
“自然不是。”谢秋石别开脸,手上堵了祝百凌一条路,“你又怎么知道?”
“他总是喜欢替别人自作主张。”祝百凌没回答他,只道,“所以你才讨厌他,不是么?”
“嗳……”谢秋石没说话。
祝百凌倒不再如上一局那般杀气腾腾,而是棋风一改,开始洋洋洒洒随性落子:“你知不知道幽冥教为何只收女弟子?”
“为什么?”谢秋石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顺着她问道。
“凡间的男人也喜欢自作主张,总希望女子活在自己的主张中,离了自己便没了名字、没了身份,即便叫她们修道,也不知道‘道’是什么,只能匍匐在神佛脚下,替丈夫孩子祈求来年幸福康安。”祝百凌道,“‘情’之一字,与她们而言只是负累。树天生要往上长,人本能要甩开负重,挺直腰杆,我这一路功夫,她们最适合。”
“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谢秋石笑道,“你门下个个待男子如牲畜,这便是无情道的精髓?”
“是,也不是。”祝百凌冷道,“我无情道旨在以万物苍生为刍狗而不加矜悯,对读过圣贤书的武陵高徒而言自然不可理喻,毕竟王公贵胄自幼钟鸣鼎食,难以想象生为人者怎么能像牛马一样过活,故而即便高高在上,也要假作悲仁——可那弃妇寡母、名伶优伎,生来便是牛马,倒过来驱策他人,又怎会心生怜悯?”
谢秋石一愣,捻着棋子过了片刻才落下:“你们自有你们的道,妄加评议,是我轻慢了。我自罚一杯。”
祝百凌看着他将杯中酒饮尽,略放缓了声音:“每每有逃亡女流来我幽冥教寻求帮助,我都会有一个条件:无论是否愿意留下,都需在这百花谷停留三月,习我无情道入门心法。”
谢秋石笑道:“你说了这么多,不会是要劝我也守了这规矩吧。”
祝百凌摇了摇头:“你又不是女人,我哪舍得给你练我们的心法。”
“哎,怎么这么小气。”谢秋石佯怒。
“但你武陵先人留下一本秘籍,却留在我这边。”祝百凌忽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丢给谢秋石,“你练它。”
谢秋石忙接过,低头一看,只见簿册没有封皮,也没有装订,只是一卷卷起的锦帛,第一列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正明年八月十五,于朱眉处饮酒,微醺,清风明月得我心,飞琼瀑布合我意,怡然自得,创此扇法,恐醒时遗忘,聊以记载。
“这是什么?”谢秋石好奇道,瞧着那行莫名熟悉的字迹,有些手痒,恨不得即刻打开看了。
“供你打发无聊用的,我施了咒,只有在百花谷中,你才能打开它。”祝百凌起身披衣,嘴唇微扬,“免得你急着回武陵。”
“多谢。”谢秋石笑道,“想不到仙子这般挽留我,我受宠若惊。”
“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祝百凌提枪行至门口,回头道,“我们都讨厌燕赤城,我非要给他找点不痛快。”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秋石给她逗得直笑,问走进门的孔雀:“你们仙子是不是把我当成寡母弃妇了?”
孔雀“唉唷”一声:“改天我去问问是不是燕仙君要另娶十八房啦。”
“才没人看得上他。”谢秋石哼笑一声,帮着她将自己落下的白子一颗颗收尽篓中,“嗯?”
孔雀道:“怎么了?”
“我说你家仙君最后一局怎么尽让着我,”谢秋石看着祝百凌洋洋洒洒铺在棋盘上的黑子,层次清晰,生动有致,“飞龙贯三界,通彻天人鬼……好一副江山社稷图。”
作者有话说:
晚上估计还有,下一章燕哥就回来啦~
第50章 款款武陵仙(一)
祝百凌走后,时间已到了深夜,各楼熄了灯火,哑仆僮侍也开始打点休息。
谢秋石赶在烛火覆灭前飞快地翻了翻祝百凌留下的功法,如题头所说,这是一套扇法,乃著书人酒醉时写下,字句潦草,不成章体,旁人看来大抵和天书无异。
谢秋石却读得颇有滋味,粗粗从头到尾扫一遍,只觉气息圆融,周体舒泰,上至灵台,下至涌泉,无一处不爽。
他以手做扇略比划几下,心道这功法比武陵入门的“折花十九着”还要好学些,忍不住大笑几声,自夸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便卧在榻上,阖目而眠。
几乎只一瞬,他就入了梦。
此番他总算没有再梦到燕赤城,而是梦到自己轻飘飘走在云端之上,身上穿着一件染满鲜血的白衣,缓步走进一间大殿。
殿中正设宴,席间的欢声庆贺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谢秋石环顾四周,但见周围仙云缭绕,鹤舞龙盘,众宾俱着无缝天衣,佩仙器灵玉,心中恍然:这些都是仙人。
他听到自己笑道:“怎么了?见到我都这么客气?”
主坐垂帘后一男子道:“秋石来了,赐坐。”
“谢陛下。”谢秋石毫不客气,在那位“陛下”左手落座,也不知礼数,“咯噔”一声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翘着腿扫视众人,道,“拘束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当我不在就行。我身上只沾了点血,又没沾煞,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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