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而长明……”
“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我也不会做什么害他的事。”他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因往事而有些触动, “十岁跟随父亲投奔乌环,十二岁领兵打仗,二十三岁东迁。直到如今……按你们汉人的说法,年至而立,却是一无所有。那么多年,我也累了……乌环已经与我无关了,随它去吧。”
李熹淡淡道:“你倒是豁达。”
这话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塔吉听不出这位大虞天子对自己的话是信还是不信。
塔吉轻轻笑起来:“他和我说过,中原曾经有很多个国家,是秦将这些国家统一,后来的汉朝强盛,才给了中原人一个共同的名字——汉人。他也要给中原人、西域人、草原人……一个共同的名字。那时候的西域人和草原人也会像今天早已忘记自己是秦人赵人,只知道自己是汉人的中原人一样……忘掉那些曾经的仇恨,活得很幸福。我也希望我能做到……可我做不到了,我想看着他做到……陛下,您能明白吗?”
绿眸之中神光闪动,他道:“我爱长明,他不仅是我的爱人,他是我那已经覆灭的梦想,余烬复燃。”
所以,他会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重燃的火焰。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护好李长明。
李长明在他心里,早已不是一个陪他欢笑陪他生活的恋人。
李长明是他的梦想,他的希望。
他没能做到的,李长明能。
将来他的星星会让全天下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他和他的星星,不再是乌环人和汉人,他们会有一个同样的名字。
在大虞,江南人依然饭稻羹鱼,关中人依然击梆高歌……曾经他们是吴人、越人、秦人……
以后,乌环人依然在草原上放牧奔驰,始罗人依然在檀香之间诵经礼佛,火罗人依然穿戴上一身金饰在沙漠中欢歌……
一切都没有变,但是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那些痛苦的过去,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再有哪个民族是低贱遭人鄙夷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人。
那个共同的名字,李长明会为所有人起好。
他不甘心自己只能是一个见证者,可他会为了能见证那一日的到来,倾尽所有。
这些,别人是无法明白的,即便能明白,也不敢相信吧。
大虞天子沉默许久,道:“焘儿是个很重感情的孩子,朕绝不允许,他受到任何背叛。你记住今日所言,永永远远记住了。”
塔吉仍然迎着他的目光:“我永远不会忘记。”
李熹忽然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今日召塔吉过来是为了什么了。
二十多年,勾心斗角,他早已将多疑变成了习惯,塔吉却坚定得让他无法怀疑。
他想起曾经有个人,也是如此坚定,倾其所有来护着自己。
可是自己却没能护好他。
焘儿呢……自己会护好焘儿的。
还有另一个人愿意护着他,够了……
“记住了……”李熹缓缓吸一口气,“下去吧。”
塔吉郑重一拜:“臣告退。”
李熹出了很久神,唤道:“高公公,召阿星过来……”
高有德领命而去,片刻后带来那个与白纠外貌极是相似之人。
阿星行过礼后,只在原地站着,没敢上前。
他是有些怕了这位天子的古怪性情,一时对自己极是温柔,一时又满脸愤恨。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私下里听人说自己跟大虞黑衣旅的第一位大统领长得一样,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随我去见见太后娘娘。”李熹露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
阿星顿时被他这笑容骇得浑身微微一颤,道:“遵命。”
李熹当真只是带他去太后那里走了一圈而已。
每次他都只是跟在皇帝身后,不用说话,甚至都不用向太后娘娘行礼。皇帝与太后娘娘说过几句话,就会离开。
太后总是有些僵硬,盯着他,有些发抖。
只有宫女内侍们知道,太后娘娘见到那人之后,当晚就又做起了噩梦。
纯粹是因为心里有鬼,看不得阿星这个样貌与靖平武侯一模一样的人。
阿星自己也习惯了,皇帝陛下就是喜欢用他去折磨人。
陛下骗他,说喜欢他,其实只是把他留着身边,利用他而已。
可他又能怎么样,陛下是皇帝。
太后一连几天没睡好,宫里瓷瓶不知道被摔了多少个,天天诵经念佛,还请兴恩寺的和尚来做法事。
吴士忠听闻此时,都在吴彰搀扶之下,颤颤巍巍进了宫。
太后手里拿着串佛珠,口中念叨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吓得抬头。见是自己兄长,刚松口气,又站起身走过去,拉着吴士忠喃喃道:“兄长……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吴彰皱眉道:“太后娘娘,那只是皇帝的一个男宠而已!”
奇了怪了,死在太后手上的人还少吗,怎么偏偏对白纠那么恐惧?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之人……他没死,他一定没死。只是小皇帝疑心病重,他还在试探,还在等皇帝信任他……等他把什么都说出来,就完了……全都完了!”
吴士忠气得胡须都快竖起来:“你又是让人做法事,又是说他会把当年的事说出来,他到底是人是鬼?”
太后一怔:“他是鬼,他不甘心,他回来找皇帝要公道了!”
“你……死人能说什么话!那个阿星进宫都几年了,他说过什么话!他只是长得像罢了,他要真知道什么,何必要等?”吴士忠手中拐杖连连敲地,“把这些和尚撤了!皇帝就是故意吓你!”
太后哪里敢让人走,为了晚上能睡好,依然是诵经礼佛,请求佛祖保佑护持。
宫里依旧一连几天鸡飞狗跳,太后是心惊胆战了,李熹就开心了。
李长明都能察觉出哥哥心情是特别好,今天召他到御书房提点他,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西域就火罗一块难啃的骨头,把火罗打下,以后的事就好解决了。慢慢来,不急在一时。这次就这样吧,已经是打了个大胜仗,该歇歇了。”
李长明倒是爽快地点了头:“嗯。火罗跟乌环一样是个强敌,还得等个几年。”
打仗花钱,不能太过火了。
听他没跟往常一样动不动就要发兵一鼓作气打下去,李熹也是很满意。
他继续低头看奏折,时不时给李长明看一眼,问他一些事。
又一次打开奏折的时候,李熹忽然就双眼之中微露惊异。
下面这一份奏折是鸿胪寺的,安撒国使团离开后,鸿胪寺把这次的使团接待情况整理好了,呈上来让皇帝过目。
这字迹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像是李长明的,又很不同。当然,李长明又不在鸿胪寺任职,肯定不是李长明的。
他就越发好奇这是谁写的了。
看到正文完,他才看见“鸿胪寺少卿阿史德塔吉”这一落款。
李熹抬起塔吉上呈的这份奏折,道:“怀义郡王这手字……”
李长明一笑,很顺口地接道:“跟狗爬一样。”
李熹抬起眸,眼眸中露出几分奇怪神色:“这字颇有几分你的味道。”
李长明微微一窒,笑容逐渐消失。他起身转过去看,那奏折上的字的的确确端正有力,笔锋如刀锋,是有几分自己的味道。
他明明记得上次见到塔吉的字时,还是歪歪扭扭,看起来像刚刚学握笔的小孩子写的。现在的字迹虽然比自己还是差了很多,但与先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而且还是学自己的字迹……塔吉是私下里照着自己的字苦练了多久啊?
“这不是写得很好吗?”李熹递给他看,“简直就像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
“手把手教出来的才不像这样呢……”李长明撇撇嘴,小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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