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6)
长恩微微一笑,却不答话,打开那纸包,果然是家乡出产的雪花酥,颜色洁白,入口细脆酥香,这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远近出名的。长恩不能饮食,取了一块送到鼻端嗅了嗅,又放了回去,唇角微微勾起来。
武陵君听闻被鬼神享用过的祭品等物,虽然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滋味都没了,便拿起长恩嗅过的那块雪花酥放进嘴里,果然味同嚼蜡。
那蠹妖的行踪越来越是出奇,武陵君与长恩竟然一路追到东海之滨,两日前那妖怪曾在东海之旁的小镇上吃了几朵木芙蓉,之後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了。武陵君与长恩对视一眼,别无他法,只得御风在东海之上寻找。
两人找了整整三日,只见日升日落,海鸟飞翔,妖怪的影子却是半点没有。到了第四日上,两人又往东行,遥遥望见前方海中突起一座大山,影影绰绰瞧见那山上生著一棵极大的树,几乎将这山遮住一半。此时那墨精忽然躁动不安起来,若不是武陵君抓得紧,早已掉进海里去了。武陵君心知这山必定有蹊跷,招呼了长恩靠近那山。
这时正是朝阳初上的时分,一轮红日从海中腾出,将无边无际的雪白海浪染得一片血红,十分壮丽可观。武陵君离那山越来越近,看清了那棵树的模样,不由得“咦”了一声,当即停在半空之中,反手握住了背上宝剑,全神戒备,道:“长恩你瞧,这棵树是什麽妖物?”
晨光之中看得清楚,那树十分巨大,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并无花朵,只结著许多果实,那果实竟然个个都是婴儿之形,有些还在啼哭,自然不是人参果之类。
长恩道:“无妨。这叫做女树,树上夜间结出婴儿,日出时候落地化为孩童,再渐渐长成少年,日中变为盛年之貌,日落苍老而亡,这般日复一日,永无休止。”
此时日头越升越高,便如长恩所言,被日光照到的婴儿纷纷坠下树来,落地时候变成孩童之貌。武陵君瞧著这变化之骤,虽然已经修道成仙,却也不禁生出无常之叹。
那墨精自从落在这山岛上便不安分,吱吱直叫,长恩将它拿在手中安抚也是无用。武陵君道:“那蠹虫妖就在附近麽?”想了一想,又道,“这小黑球怎麽像老鼠一样叫。”一面走近那棵巨大无比的女树,仰头看著婴儿纷纷从树上落下。
长恩轻轻抚摸墨精几下,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木头点燃了,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散出来,等了没多久,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怯怯地从女树之後探出头来,样貌天真可爱,武陵君一见便知这就是那蠹虫妖了,只见他化形还不完全,头顶生著两根长长的触须,随著他的举动颤巍巍地一晃一晃。那少年看到墨精,两眼顿时放光,墨精受惊地“吱”了一声,飞快地钻进长恩袖子。
武陵君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妖孽!”要上前捉拿,被长恩拦住了,那块木头很快便燃成木炭,长恩将它丢在地上,拍了拍手上木屑。
那少年眼巴巴地瞧著那飘散而去的青烟,泪汪汪地道:“我饿。”他手里拿著几片女树叶子,却似乎嫌不好吃,犹豫好一会儿才小小地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树叶中却冒出鲜血来。那少年吃了一惊,又觉得满嘴血腥味难受得很,急忙吐掉了。
长恩看了他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白的木头递过去。那少年急急扑到近前,接过来大口啃咬,武陵君看他吃得简直不要性命一般,问长恩道:“这是四味木心?”
长恩点了点头,道:“我带著此物想当做诱饵,果然用上了。”
那少年听到“四味木”三个字,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触须也随之欢快地摇晃几下,鼓著腮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道:“你们也喜欢四味木吗?我最爱吃这个了。”
长恩道:“那你怎麽不去找四味木来吃?”
那少年道:“我本来就在找啊,有人告诉我说极西之地有一座雪山,那山上有许多四味木,我找了很久,只找到这棵不好吃的树。”
长恩迟疑一下,道:“西?”
那少年道:“是啊,我走了好些天呢,才找到这里,谁知道连四味木的影子也没瞧见。”
武陵君半晌无言,抬手在那少年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
那少年叫道:“好痛!你干吗打我!我要吃那个黑球球!”
长恩道:“你喜欢吃这墨精?”
那少年摇摇头,道:“它身上有四味木的香气,我只喜欢四味木。”
武陵君揪住他衣领,将他拎到自己身前,喝道:“那麽被你吃掉的墨精都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眨著眼睛道:“我没有吃,我不吃那个的,一点都不好吃。我吸掉四味木的香气就把它们都丢掉了。”
武陵君不由得心头火起,他二人为了寻回这墨精何等辛苦,闭著眼也惦念著这件事,这蠹虫妖如今居然轻轻巧巧吐出一句“丢掉了”,这糊涂妖怪连东西南北都不分,一路走一路吃一路丢,只怕丢了个天南海北也难寻回,一时忍不住手痒,只想打他一顿。
却听那少年道:“不过奇怪得很,我丢掉它们,它们也不肯离开,一路都跟著我。今天我刚刚把最後一只黑球球的香气也吃掉了,它们才不粘著我了。”
武陵君顿时心中一宽,道:“都在这座山里?”
那少年挠挠头,道:“大概是吧。”他回身蹲在草丛里翻找一番,双手各抓了几团墨精,高高举起,“不少都还在的,你瞧!”
长恩取出锁云囊,向武陵君道:“快把这些墨精收起来。”
武陵君点了点头,看著那蠹虫少年,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那些散了满地的墨精捡回。那少年对四味木的美味念念不忘,也颠颠地跟在长恩身後帮忙一起找。一直忙到傍晚时候才拾捡干净,一团团墨精在锁云囊里挨挨挤挤。女树之旁歇著不少人,早晨时候还是翩翩少年,此时已成老朽。
长恩取出那只开了灵识的墨精,催动法力查探过了,这山岛上再也没有遗漏下的墨精。当下不由得舒了一口气,道:“这事总算是能有个结果。”又轻轻皱了一下眉,道,“这些墨精没了四味木的灵气,只怕不易附著到生死簿上,少不了还要到祁连雪山走一趟。”
武陵君道:“这个简单,祁连山也不算远。”
长恩的法力之中带著蠹虫天性十分惧怕的一种香木气息,那少年不由得缩了缩身体,此时恋恋不舍地舔著手指上的四味木屑,欢然插口道:“长著四味木的祁连雪山吗?带上我,带上我!”
武陵君瞪他一眼,道:“吃!等我把你绑到府君座前,有你的苦头吃!”他转身正要举步,忽然顿住了,道,“长恩,你之前说女树所生之人,日落之後便会死掉,是不是?”
其时日沈东海,天色昏昧,长恩环顾身周不知何时逐渐围拢上来的女树人,叹气道:“按理说来,应当如此才是。”
武陵君反手拔出剑来,道:“看来咱们是撞大运了。”
那少年看著周围这许多双泛著血光的空洞眼睛,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我……我在这里好些天了,从来……从来没遇到这种事……!”
此时天色全然黑了,不知究竟出了什麽差池,这许多垂垂老矣的女树人并未死去,反倒拖著花白的头发胡子,摇摇晃晃地向长恩三人聚拢过来,眼神散漫,失了神智一般。长恩将那蠹虫少年拉到自己身後,衫袖一挥,一道墨流从他袖中舒卷而出,将三人围绕住了。他司职书墨,法术也与此相关。当下问道:“武陵君,你常常在外斩杀妖鬼,见多识广,瞧这是怎麽了?”
武陵君还未答话,那少年被武陵君与长恩背对背地夹在中间,顿觉安心许多,拉住了长恩的袖子,软软地道:“你真好。”
长恩淡淡地道:“我是怕你有什麽差池,府君驾前没人领罪,没法子交代。”
那蠹虫少年扁了扁嘴,又觉得长恩身上的香木气息闻起来实在不舒服,不由得往武陵君身边靠了靠。便听武陵君答道:“这些女树人看上去与凡人无异,一样有生老病死,只不过快了许多,现下这模样,像是被摄了魂一样。我们不必多事,走了就是。”一手握住长恩的手,一手拎著那少年的衣领,御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