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2)
长恩点了点头,道:“劳烦武陵君了。”
此时武陵君回到判都察司,见过本司功曹,出了门来,一条胳膊忽然搭到他头颈上来,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武陵,你刚刚回来,还没坐一坐,又要出去跑腿了?”
这人穿的是蒿里君的服色,一身与野草颜色仿佛的青衣袍,腰中一条玄带。蒿里君乃是判都察司所属的小吏,专管迷失在蒿里之中的游魂野鬼,若是见了,便锁拿至各司,不过平日鬼魂至幽都都有冥吏牵引,极少走失,因此蒿里君一职平时十分清闲。此人名唤何时归,与武陵君一向交好。
武陵君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笑道:“你这懒鬼,今日又没有事情做?”
何时归道:“生死簿损毁殆尽,判所隶司的勾魂小鬼都歇了工,我又有什麽事情好做?十日来拘回的鬼魂也都没审理,全都关起来晾著。你去那边瞧瞧,一个个吓得比鬼还难看,鬼哭狼嚎,没半刻停歇,吵得要命,简直要逼得我再死一次。”
武陵君想了想,忍不住噗的一声笑,道:“书蠹容易拿下,这事儿可真不好办。”
何时归道:“可不是,就算它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那也不是生死簿了。你有什麽主意没有?”
武陵君摇头,道:“我正想去书库翻翻有什麽复原之术。”
何时归道:“这个你何必多操心,书册本就是长恩掌管,这种法术必定是他最拿手。”
武陵君道:“说得也是。这几日长恩怎样?府君罚他没有?我觉得他似乎瘦了些。”
何时归笑道:“没有,府君虽然一向严苛,不过对长恩似乎宽待一些。长恩他也没瘦,一直都是那样,脸面也是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一双眼也透著古怪。”
武陵君皱了皱眉,想说什麽,却又没说出口,只道:“长恩生前,我曾经见过他。”
何时归“咦”了一声,道:“原来你们是旧相识?也不见你们特别亲热,从前长恩是做什麽的?性子也是这样古怪?”
武陵君不知想起什麽,摇了摇头,道:“他早已不记得我了。我去书库看一看,一会儿来找你喝酒。”说完便走了。
武陵君走後不久,长恩便赶到生死司检点生死簿损毁数目,他刚一进门,便见众冥吏正将生死簿从木匣中搬出来清点,那书册看上去整整齐齐,不像有什麽损毁的模样。他绕著生死司走了一圈,今後此地再不会生出蠹虫。
生死司那头发花白的主事冥使见到长恩,便交给他一只黑木匣子,道:“幸好那蠹虫妖吃到一半时候,给守卫发现了,若不然哪,这事儿真是想也不敢想……”
长恩道声“抱歉”,匆匆打开匣子,便见内中十五册生死簿都被啃得残缺不全,他心中一松,一匣生死簿损毁小半,那也不算天大的事。他随手从书页上拂过,那纸张便自行生长起来,尺寸颜色与先前一般无异,新纸上却并无字迹。长恩心中一惊,道:“这是……”他想到什麽,一时手都发抖,放下匣子,抓起案上的生死簿来看,那些生死簿看似整齐,内中竟然半个字也没有。
那主事冥使叹了口气,道:“生死司满满一殿的生死簿,如今只剩得这麽半匣子。”
长恩手一松,那册空白生死簿啪的一声掉在脚边,他低头瞧著那白纸,懊恼悔恨无比,只觉得自己心中也冷冰冰空荡荡的。
三日之後,武陵君一早到蒿里来寻长恩,叩门道:“长恩,你在麽?”听到长恩在房里答应了一声,便推门进来,见他正在束发,青衫袖滑褪下来一半,漆黑的头发拂在瘦瘦的白净手臂上。桌上放了一只锁云囊,鼓起小半。
武陵君知道锁云囊看起来不足半尺长,实则内中大有玄机,能容之物何止千万,这锁云囊装了小半,那可著实不少,道:“你带了许多东西?”
长恩道:“我将生死簿都带著了。”
武陵君道:“都带出去?不如少带一些,一来轻便,二来也免得有什麽闪失。”
长恩将头发束好,打开锁云囊,取了两只黑木匣子出来递给武陵君,武陵君打开来看,奇道:“府君与何时归都说生死簿损毁殆尽,这不是好好的麽?”那些簿子边缘虽略有破损,倒也整齐,翻开来看,却见页页都是空白,半个字也没有。
武陵君一时怔住,道:“这……”急忙打开另一匣,这一匣生死簿残缺不全,好在残存的纸页上字迹还是有的。
长恩道:“生死簿只剩这半匣,其余的都是白纸,书写生死簿的朱砂之中掺有四味木心,这木料一向最招蠹虫。那书虫啃食生死簿,也为了四味木的灵气。”
武陵君仍是不解,奇道:“这半匣子是它没来得及吃完剩下的?为何其他册子都好好的,唯独这一匣啃成这副模样?”
长恩道:“不,据我推想,这一匣是最先吃的。这书虫妖初时不得其法,一味乱啃,後来便径自吸取墨精,不再损坏纸页。”他整了整衣裳,向武陵君正色长揖道:“此事都由长恩疏忽职守而起,以至酿成人间幽都的祸事,还请武陵君不吝相助。”
武陵君忙道:“长恩不必跟我客气,我总会帮你!”
两人在房里说著,忽听外面有人“啊”的一声大叫,随即便听那人大喊道:“武陵!武陵!救命!你在不在!长恩!你总归在的!救我啊!”
武陵君奇道:“是何时归!”蒿里一向安宁,从无妖物,不知何时归在喊叫些什麽。武陵君跃出房门,便见何时归向著自己狼狈逃窜而来,脸上水迹淋淋,衫袖下摆也是湿嗒嗒的,身後跟著一团黑雾汹汹而来。这雾气不但武陵君从未见过,何时归在幽都已有千万年,也是第一次见到。
武陵君不及细想,拔出背上之剑,喝了一声,一剑刺去,剑风将那团雾气逼退两丈,此时何时归已奔到近前,他将何时归扯到自己身後,不待那黑雾再次上前,左手凝聚法力,正要将它击散,忽听身後风声一响,一本册子向那黑雾当头掷去,那雾气立时湮灭无踪。
武陵君回过头去,奇道:“长恩?”
长恩不答话,上前捡回生死簿,俯身拾起一物,托在手掌上,道:“是墨精。”
何时归惊魂稍定,道:“武……武陵,长恩,多谢你们。”
武陵君摆了摆手,道:“你没事就好。”他转头去看,见长恩手心一团墨色流动,却并不沾染颜色,一时好奇,忍不住凑过去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触手凉润柔滑,倒也有趣。
长恩收了墨精,向何时归拱了拱手,算是招呼,却并不说话。
武陵君道:“你怎会遇到这东西的?”
何时归拍拍胸口,道:“我也不知怎麽回事,昨晚我在水边草丛里睡觉,今早醒过来正在洗脸,一低头便从水里见到这东西的倒影,我吓了一跳,扭头就跑,它便不依不饶地追著我过来了。”
武陵君道:“长恩,这便是被蠹虫吸走的墨精麽?”
长恩点点头,道:“便是此物,想来是从那妖物嘴里遗落的,受蒿里君身上幽都之气吸引,便靠近过来,并无恶意。”他取出锁云囊,朝空中一抛,千万册生死簿纷纷从囊中飞出,绕著长恩身周团团飞动,长恩伸出指尖在墨精上点了一点,那墨精慢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犹豫摇摆一会儿,飞到一册生死簿上,伏在书封上不动了。
长恩将那册生死簿与墨精收回手中,反手一拍,那墨精便不见了踪影,翻开书册,果然墨迹殷殷。武陵君喜道:“这下可……”话音未落,墨迹却又渐渐淡了,仍是那团墨精伏在纸页上。
长恩微微皱眉,道:“罢了,先找到那妖物,取回被它吞噬的墨精。”边说边将生死簿尽数收起。
武陵君点头称是,向何时归道:“那我们走了,你保重!”
何时归挥挥手,笑道:“去吧,平安回来!”
武陵君与长恩二人行出数步,长恩忽然回头,向何时归道:“你当心些,方才惊到了魂魄,灯已经不亮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