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11)
那仙人道:“长恩,你恨我是麽?那一世你若是好好地过完,之後便能回归仙界,做你的种火山逍遥仙人宁封。你是仙人转世,本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只因我同样是仙格入命,这命理被我生生打断了,你心中恨我是麽?我却也没好过多少,如今是半仙半鬼之体,被罚在此整理仙府书籍,偿还害了你的罪过。”
武陵君恍然大悟,他方才边觉得这仙气有些古怪,原来是为了这个。
那仙人没说明与长恩相识的一世为何会遭此酷刑而死,却伸指往武陵君身上一点,并未碰到他,凌空吸出一只蠹虫来。那蠹虫随即化作人形落在地上,正是那少年。
武陵君当惯了树木,对身上的虫子一向无所知觉,这时才知道那少年原来化作原形躲在自己身上,当下喝道:“你倒会找地方!”
那少年道:“明明是你叫我躲起来的!”他转头看到那仙人,忽然往後跳了一步,躲在武陵君身後,惊叫道,“雪花酥!”
武陵君顿时想起这少年说过被人寄到幽都之前,曾见到寄信之人手边摆了一碟雪花酥。雪花酥是长恩家乡最出名的点心,他二人是同乡,这人也爱吃这个,那是丝毫不稀奇。
那仙人望著那少年,道:“长恩,这脉望是我整理旧书时候寻到的,前些日子我将此物寄给你,服了大有好处,你却没吃麽?他已经化为脉望,怎地又变回了虫子?”
武陵君闻言大怒,脸色冰冷,直气得笑起来,道:“这东西是你寄到幽都去的?你可知道这小玩意儿惹了什麽祸?他将生死簿之中的墨精尽数吸走,善恶寿数一笔抹消,如今人间幽都一片大乱。长恩被府君责罚,我二人受命到人间来,便是为了修复生死簿。长恩究竟是欠了你什麽,活著被你折磨,死了都不得安稳?”他越说越怒,一手按在剑柄上,麽指一推,一寸寒光出鞘,惊心摄魄。
长恩并不插言,只是望著明月珠出神,听武陵君说完了,便摆了摆手,道:“武陵,不必多说了,我们尽快回幽都便是了。”
武陵君满心怒火正待发泄,初次听到长恩唤自己“武陵”,硬生生忍住了,应道:“好。”
那仙人长叹一声,道:“长恩,你就这般不愿同我说话?”
长恩本已转过身去,听了这句话,侧过脸来,他看不见那仙人形体,只望著声音来源之处,淡漠道:“我与你,有何话说?”
那仙人沈声道:“便是没话可说,天亮之前,你们也不可离开。若硬是要走,我只有得罪了。”反手扯下.身上羽衣,向武陵君与长恩抛去,那羽衣飞到半空便化作一团雪白云雾,将两人笼罩在其中,云雾渐渐散开时,眼前景物却全然变了,只见画角飞檐下两扇两人多高的黑漆大门,门面上铜钉镶嵌,左右各蹲一尊威风凛凛的石狮,正是当年的太守府。
武陵君从未到过太守府,并不认得,怒道:“这又是什麽地方?那混蛋耍什麽花招?”
长恩道:“是他在人间时候的官府与住处。”
武陵君道:“那就是幻术了,找到阵眼便可破解,我们进去瞧瞧。”
长恩点了点头,随著武陵君跨入门槛之中。
两扇黑漆大门推开,入耳便是一阵琅琅读书声,眼前并不是前庭甬道的景色,居然是一所学堂。似乎正当夏日,窗前垂著细细长长的竹帘,十几名少年跪坐在席上读书,这些人均是幻象,看不到武陵君二人,只是自顾自地读书。
武陵君绕著这些人走了一圈,蹲在一名青衫少年面前,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笑道:“长恩,这人像你。”
长恩道:“这便是我。我与他乃是同窗。”
武陵君道:“哪个是那混蛋?”
长恩便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名白衫少年。
那白衫少年并不读书,神色悠悠的,似乎在想什麽心事,低头看著手中的一张纸。武陵君抬手将他的衣领拎起来,道:“装神弄鬼的东西!我一剑刺你个透心凉,看看这幻术破不破得去?”
那白衫少年神色不变,也不答话,虽然被武陵君拎了起来,仍旧侧头看著那张纸。武陵君弯起手指,在他额上狠狠弹了几个爆栗,道:“聋了麽?哑巴麽?”
长恩道:“他也是幻象,问他也是无用。”看那张纸上只写了一句“与君镇日倚栏杆”,恍惚记得是生前少年时的戏笔之作,提起笔来,蘸了蘸墨,续一句“看尽一春花事东风软”。那白衫少年眼珠一颤,转了几转,望向长恩,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要笑,还没笑出来,整个学堂连同众人便消散而去,现出府衙甬道的原貌来。
两人走过甬道,从仪门一旁的小角门进去,只见眼前赫然又是一条甬道,当头烈日炎炎,两名少年在甬道旁交谈,仍旧是一穿白衣、一著青衫,似乎比先前大了四五岁。那青衫少年垂著头一言不发,那白衣少年紧紧攥著他的袖子,不住地说:“你不读书了?不读书了?怎会这样?”
那青衫少年只是低著头,半晌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带著些哭音,几粒水珠滴落在青砖地面上,在烈日之下转瞬便消失不见了。那白衣少年瞧著他,心里一点法子也没有,眼圈不由得也红了。
武陵君不由得也觉得手痒,想替那青衫少年擦泪,他转向长恩,问道:“这是怎麽一回事?”武陵君还是桃树之体、刚刚有了灵识之时,长恩已经年逾弱冠,直到长恩死去,他也没来得及修成人形,不能移动,对书房小院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长恩旧年之事自然更加不知道。
长恩沈默半晌,慢慢开口道:“我家中原本世代为官,与任家是世交,我与任潇从小便认识,在一起读书。我父母早亡,长房的大伯父见我肯读书,很是喜欢我,将我带著身边抚养,大家族中事端百出,势利眼也不在少数,伯父却从没委屈了我。十六岁那年,伯父遭同僚构陷,被下在狱中。”
武陵君心道眼前两名少年这情形,多半是刚刚出了这个变故,长恩向那日後的虞城太守任潇辞别。只听长恩续道:“这事牵涉不小,宁家就此败落了,家产尽数抄没,只留下一些祖庙田地,有族人打听了路子,变卖了田产,凑了银钱,将伯父赎了出来。伯父心中怨愤,狱中又受了苦,气病交加,不久便过世了,留下大伯母与两个妹妹,一两银子、一分田地也没了。我见读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向任潇借了他攒下的压岁钱,便去经商。”
武陵君吃了一惊,道:“你去做生意?”长恩从来都是寻常读书人的打扮,在那小院中也只是读书临字,武陵君只当他是书生,决计想不到居然是商贾。
长恩微微一笑,道:“你觉得奇怪是麽?我自己有时候想一想,也觉得奇怪。只不过人到了没法子的地步,又有什麽做不出的。”他向衣袖中探了一探,取出一只小小布包,道,“果然有这个。”打开来看,却是一条手帕,里面裹了十几锭银锞子。
武陵君道:“这就是他借你的钱了?”
长恩道:“是。”将那包银子重新系起来,拉过那白衣少年的手,将那布包放在他掌心里。那白衣少年似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深深望了长恩一眼,将那布包推回他手中,拉著那青衫少年跑了。
两名少年跑出去十几步,身形便渐渐模糊不见,幻影尽数散去,眼前正是府衙大堂。两人前後走过去,大堂之中并无古怪,一路入内,过了寅恭门,後面接著的却是三堂。四下里黑沈沈的,只有一间偏房中灯火昏昏,武陵君与长恩走过去,见房中只有任潇与师爷两人。
任潇穿著太守服色,满脸疲惫之色,下巴上一层青青的胡茬,像是一路风尘仆仆,刚刚回衙。他不知为了何事,紧紧攥著那师爷的衣领,却也不说话,只是死死盯著那师爷,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几乎像是要滴出血来的模样,那神情说是愤懑,倒不如说是悲恸。
房中摆设物件都是暗淡淡的颜色,只有一只纯金盒子十分显眼,便摆在两人身旁的桌案上,盖子边缘血迹殷殷,那桌案上也滴了几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