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12)
武陵君与长恩只看一眼,两人便各自明白是什麽时候的事。长恩伸手将那盒子取了,揭开那沈甸甸的金盖时,武陵君忽然伸手将他的眼睛紧紧捂住了,低声道:“别看。”
长恩苦笑一声,道:“我看见了。”
武陵君闻言一怔,自觉一只手五根手指并得拢拢的,低头一看,心中便是一震,只见金盒中搁了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瞳仁漆黑,白球上血络分明,犹自粘著滴滴答答的鲜血。武陵君对盒中之物一清二楚,并不吃惊,出奇的是,那对眼珠子竟然在看著他,一面微微转动了一下。
长恩轻轻地道:“那是我的眼睛,我看得见你。”他也不挪开武陵君的手,摸索著伸手到那金盒中,触摸那对眼珠。
长恩的手指碰到眼珠,任潇便转回头来看著他,抓著师爷的手也松开了,满脸又是绝望又是痛悔的神色,似乎想说什麽,却没说出口,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来。他的血泪落到地上,将这幻境的地面灼穿了一个孔,幻境由这个孔渐渐消散而去,两个人、连同那只装著眼珠的金盒子也不见了。
幻境褪得半点不剩,现出原本二堂的模样来,武陵君却迟迟不肯放开手,长恩等了半晌,仍是不见他松手,开口道:“武陵君?”
武陵君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肯挪开手,却随即紧紧抱住了长恩,将他拥了满怀,低声道:“长恩,长恩!”
长恩听出他话声中的痛惜之意,柔声道:“我没事。”
武陵君在他嘴上狠狠亲了一口,道:“长恩,你说这朵花开得好不好?”从前武陵君也曾忘情吻了长恩,那时长恩点著武陵君的嘴唇,说当属这一朵花开得最好,所以武陵君如今才问出这一句话来。
长恩却不回答,仍旧柔声道:“我没事。”
武陵君叹了口气,道:“这混蛋将你关起来,才害得你被人弄得这样惨,还有脸摆这种深情款款的架势!一会儿出去了,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他为什麽要把你关起来?看到你赚钱赚多了,想要点儿银子来花花麽?”
长恩摇了摇头,道:“我赚得银子虽多,任潇却也不穷,他向我表露心事,被我拒却,心中恼羞成怒,才将我关起来,没几日便派遣出了外差。若说他的师爷会错了意,剜了我的眼睛讨好朝中权贵,我是信的。为了这个杀人,那不是任潇的为人。”
武陵君道:“你还要替他说话!”
长恩道:“事到如今,我何必替他说话,实话实说罢了。”
武陵君想了想,道:“倒也是,这人看起来也不是半点良心都没有。长恩,你喜欢他麽?”
长恩道:“我与他只有同窗之谊,没有别的。”
武陵君握著他的手,道:“那你喜欢我麽?”
长恩微微一笑,道:“喜欢。你枝干长得好,开花也好看,从前我常常亲自给你浇水,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麽?”
武陵君道:“我愿意永生永世都陪著你。”
长恩低低叹了一声,道:“武陵,你很好。只不过这几百年来,我一个人惯了。”
武陵君被他这般婉言相拒,也不气馁,道:“你还记得麽,那时候你曾经在我身旁读书给我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於归,宜其室家’。那天下午暖和极了,我刚刚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第一句听到的便是那话。我的花不够‘夭夭’麽?天下之大,再也找不到我这样好的桃树了。”
长恩忍不住笑了笑,又道:“你让我想想。”
武陵君应了一声,不肯松开他的手。
长恩忽然问道:“你结桃子麽?”眼前这桃树十分繁茂,但只见满树桃叶桃花,见不到半个桃子。
武陵君摸了摸脑袋,道:“结的,不过慢得很。”
长恩微笑道:“那年我刚刚买下那座宅子,想在院子里添一棵树,便亲自去挑。有人将你指给我看,说这桃树几千几百年也有了,但古怪得很,只开花长叶,从不结果。我看那桃花实在漂亮,便买了回来,只盼著哪一天你忽然开了窍,结几颗桃子来尝尝,谁知到死也没吃得一口。”一面叹了口气,道,“今後是再也吃不到了。”
武陵君抱著他,道:“我的桃子很香,闻一闻也好。”
长恩道:“日後再说,我们先出去是正经。”
武陵君点了点头,道:“等我们出去了,将生死簿交还回去,我去找找有什麽法子能让桃子快些结出来。”
长恩摇摇头,笑道:“何必急在一时?这麽多年也等过来了。”
过了二堂便是内宅门,门墙檐角显然比前面秀雅考究许多,後面便是三堂。两人停在门前,武陵君道:“三堂之中不知又有什麽古怪。”
长恩道:“三堂是最後一进院子,幻境阵眼必定也在其中,我们小心些。”
武陵君道:“这是自然,你靠近我些。”
三堂之中却并没有丝毫古怪,摆设器物一应如常,过了三堂,後面还有一个花园。两人推开那刻意修饰过的柴扉,便听得一阵喧嚷传入耳中,眼前的哪里是花园,分明是刑场。监斩官高高坐著,两旁衙役差人雁翅排列,威风凛凛。台下百姓将这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不住吵吵嚷嚷,鼓噪喊叫。
武陵君与长恩从人群中毫不费力地穿过去,看得清清楚楚,那刑场中躺著一名犯人,头发遮住了面目,几名差官正将他手足脖颈绑起,分别系在五匹马的马尾上,想来便是任潇在人间临死时候的情形了。这时天交正午,那监斩官拿起一道公文,正要宣读,一线黑气忽从那纸张上缭绕而起。
武陵君叫道:“有古怪!”将长恩拉到身後挡著,又觉得不妥,将他一把抱了起来,纵身远远地跃了出去。回头便见场中众人都化作骷髅厉鬼,身周黑雾缠绕,哭号惨泣,逐渐向两人围拢过来。
武陵君咬牙道:“这黑气跟祖明的是一样的!”
长恩道:“任潇的幻境之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武陵君弯弓搭箭,一面道:“他两个都在这山上,日日相对,说不定早已勾搭成奸了。”越说越气,第一箭先向躺在地上的任潇的幻象射去,这时恰好一只厉鬼扑上来,正正撞在箭尖上,那箭穿心而过,去势不衰,准头却偏了些,将任潇头颈中的绳子射断了。
那绳子一断,花园中的幻境也消散了,武陵君还没睁眼,先听到仙府中鸟儿啼鸣的滴沥之声,他环顾四周,果然回到了那洞府之中,身周那团羽衣所化的云雾还没完全散开。任潇就站在武陵君与长恩身前,面色惨白,神情古怪之极。
武陵君心下警惕,一手按住了腰间长剑,喝道:“你又在耍什麽花样!”
任潇不答他,只是定定地看著长恩,道:“长恩,你都瞧见了麽?我从没生过害你之心,我原本能够进京做朝官,却甘愿回到虞城去做太守,也是为了守著你。那枢密使派人来见我,要你的眼睛做药引,当场便被我命人打了出去。我……我同你吵了几句,将你关了起来,师爷便……便……是我太过疏忽,对你不住,可那不是我的意思。”
长恩道:“我从没觉得那是你的主意。”看任潇实在奇怪,又问道,“你怎麽了?”
任潇听了长恩这句话,神色间十分欣慰,仍旧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道:“长恩,我对你爱逾性命,怎会有害你之心?他吃了你的眼睛,我怎会善罢甘休,与他斗来斗去,只差一步,却被他弄死了。今日.你一到祁连山来,我便知道了,我宁肯灰飞烟灭,也要再见你一面。天上地下,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对你好,你问一问身旁那个桃树仙,他肯不肯为你做到这一步?”
武陵君莫名其妙地道:“你胡言乱语些什麽……”
这时忽然听得喀嚓一声脆响,像是什麽物件碎裂开来,武陵君失声道:“胎光壁!”原来他二人身周竟然罩了一层胎光壁。这障壁是以魂魄之力相护,若是受损,那便是三魂六魄一齐湮灭,再无回天之法。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仙人绝不会动用这等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