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成面上不显,心中却知文秋贺是要到吏部任职的,这才将先巴着吏部尚书陈文景,不过说到底陈老的资历就是入阁也是不差的,他便也没有说什么。
周书循自只想着拜会的时候可以直接见到哥哥,雀跃的心思根本就压不住,况且哥哥递信进来倒是也说要以陈尚书为尊。
想到这里他自是没什么意见,却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后面三位考官呢?”
文秋贺笑了一下:
“那自是先拜会两位大学士,宋离乃是内官,哪能放在翰林学士之前?”
周书循的脸色顿时有些凉意:
“宋督主有救驾之功,又是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如今更被晋为从一品,放在最后拜会不妥当吧?”
文秋贺看着周书循心底便压着一股子憋屈,他是状元,但是这些日子在京中,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这周书循因是周家后人处处都压他一头。
甚至有传闻说,这状元本应该是周书循的,是因为陛下瞧着他年纪最小,又体貌俊美,这才特赐探花郎,好似他这个状元是捡了旁人不要的剩一样。
如今他眉峰一挑:
“探花郎这话说着就有失文人风骨了,我等敬厚考官,乃是瞻仰其学识,仰慕其圣贤,岂可唯官职品阶论高低?翰林学士乃是清流榜首,理应为我辈楷模。”
这话听在周书循的耳中好似说翰林为清流,他哥便是内官佞臣一样,他一贯便是唯事论礼,从不觉得他中了科举便要以清流为自我约束的模子,翰林院的士大夫自然品行高洁,志趣高雅,但是光有这些就能除奸佞?兴邦本?振社稷?
在他看来那些空谈论调的翰林学士绑在一起也没有他哥对大梁的功绩大,眼见着两人就要对上,荣庆成忙出来笑着缓和了一下气氛:
“文兄说的在理,不过周兄也无错,这六位考官皆是陛下股肱之臣,谁人的功绩我等都要瞻仰。
不过我听说宋督主上次救驾伤重,在宫中休养,也不知我等是否方便拜会,倒不如明日先拜会了两位大学士,待后日大朝会后我等进宫,才好拜会宋督主,二位觉得可好?”
他这样说是给了两人留了台阶,周书循自是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只能这样答应下来。
直到回了府中,才一屁股坐在桌旁灌了三碗凉茶,林成进来忙按住他还要去倒水的手:
“小祖宗啊,这凉茶能这么喝吗?这是怎么了,和谁置气呢?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周家平反,小公子高中,林成只觉得崽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周书循却忽然看向他:
“林叔,我替我哥委屈,不平,凭什么啊?那些翰林院只会编书的几个大学士,就因为有学问,品行高就能踩在我哥头上?这么多年我哥为朝廷做了多少?他们一个半点儿无功绩于民的人凭什么可以那样看他?”
林成知道他这是在外面听了两分风言风语,心里不舒坦了,只是此事他也无从开解。
这个消息没过这一晚便由张冲传到了李崇的耳朵里,李崇“啪”的一下便撂下了手中的御笔,脸色很是难看,张冲忙给他上了一杯茶:
“陛下息怒。”
李崇似笑非笑:
“息怒?怒从何来啊?怒朕亲自点的状元如此深明大义吗?五品的翰林学士都能越到从一品大员的前头来了?”
“这是怎么了?瞧着一肚子的气啊。”
一个清润带笑的声音从外间传了进来,正是刚刚从御花园回来的宋离,这几日他身子见好,外面也暖了起来,便会时时去那边坐一坐,这回来就碰到李崇发脾气。
一身千山翠色的罗纱衣罩在华青为底的锦衣外,腰坠一块儿白玉镂空文佩,倒是显得整个人少了几分从前冷厉和郁色,反而多了和润高华,李崇见他进来就从桌案后转了回来,目光示意张冲,张冲这才将方才禀报之事又报了一遍。
宋离忽然抬手掐了一下李崇的脸:
“嗯,瞧着你,我大概也能想到小安是何表情了,朝中文官瞧不上我这阉人出身也不是一日两日,其间内情他们不得而知,自是看我如奸佞。”
李崇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拢在指尖,心中一股火压不下去:
“亏我当时看着文秋贺写的文章还多有些实干性,却不想这才几天的功夫,朝中六位大臣的排序在他那里都颠倒了一轮,陈尚书固然是三朝元老不假,但是阎毅谦难道就不是历经三朝了?若不是给他放到了吏部,想着这一会儿就巴巴拎着东西先去巴结阎毅谦了。
两个五品翰林都要越到你的前面,这是在打你的脸,不行,朕可咽不下这口气,张冲...”
他正要叫张冲将那新科状元郎宣进宫就被宋离给拦下了:
“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儿也值得折腾,你有这个功夫倒不如陪我将午间那画给画完,这里没事儿了,下去吧。”
这话是对张冲说的,张冲看看陛下再瞧瞧宋督主,最后还是退下了。
李崇忽然将人抱在了怀里,什么也没说,只剩无言的心疼和愤懑,既不甘又无奈,宋离轻轻环抱了他的身子,在他的鬓边亲了两下:
“世人拙见与我何关?这宋离原也不是我本身,只不过是个戴了十几年的面具罢了,在朝中人的眼中,我提领直廷司,爪牙暗探无孔不入,昭狱鬼神都俱,在这名声上自是不能与清流士大夫相提并论的。”
这原本是安慰李崇的话,却凭白让他心中更加不平:
“就是因为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宋离,违心忍了这么多年,你付出的比那些个编书的士大夫不知多了多少,他们一个于天下什么功绩都没有的空谈论调者怎么也敢瞧不上你?”
宋离隐忍,化出了一幅狠厉阴郁的面孔苦苦维系着朝中的平衡有谁能看见?他制衡了王和保这么多年,暗中保下了多少有志的朝臣又有谁能看见?他们只看见了他身体残缺,只看到了内官走在堂前,便如此蔑视,凭什么?
李崇忽然看向他,定定出声:
“我们不忍了,你的身份也别换了,纵使你不愿再做回周墨黎也无妨,我将先帝的遗命公开,便叫所有人都知道,你做的这些都是奉先帝遗旨。”
从没有一刻让李崇觉得宋离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他凭什么要这人躲,要这人换个身份,他就做宋离,他看其他人能怎么着。
宋离看着他一幅立刻就要冲出去下旨的样子心中又暖又觉得窝心,却还是顺着他的头发哄了哄:
“先帝的遗旨不过是口头遗命,就算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朝中质疑者也会众多,若是来日我们的关系公开,还有何人会信这一封圣旨所言,他们不但不会认为我是奉先帝遗命做事,反倒还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私心。
我依旧是惑主的奸宦,而你会是一个受宦官挑唆,內惟不端的帝王,憬琛,你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你合该是大梁的中兴之帝,不该为了这样的小事儿而于史书有亏。”
见李崇还要反驳,宋离却忽然按住了他的唇:
“况且,我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活在一副面具之下了,这三十年,孩童那十几年我是按着父亲的期望过的,若无意外,我应当也会按着他们的期许,参加秋闱,参加春闱,然后或许榜上有名,规规矩矩做一个守土一方的好官。
后十几年,我日日戴着宋离的面具,我为了周家能平反,为了心底对朝堂的那一丝责任,扮演一个心狠手辣,锱铢必较的宦官这么多年,但是如今,我有幸遇见了你,我想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做我自己,憬琛,便当是成全我吧。”
宋离的声音低缓沉静,似乎一汪静静流淌多年的古泉水,细默无声,却带着沁人心脾的醇厚,让李崇想拒绝想反驳都无从谈起,他轻轻地捧着眼前人的脸:
“真的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不要勉强。”
宋离扣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轻轻落了一吻:
“自是真的,你和我说了那么的想法,那么多的宏图伟业,那些新奇的事物,我也想尽一份心力,这些个日子脑子里倒是没少转生银子的道道,想着日后为你打下一座银库,怎么会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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