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承午兄的眼睛利,我虽也时常使弓,但这湖里的灯火点的也太暗了些,害我连对岸那艘船都看不大清楚,”
她分明是在抱怨,但柳栐言由此得知自幼习武的单钰竟也瞧不清靶子,反倒重新支棱起来,毫无来由地对自己的箭术又恢复了几分信心,单钰哪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淡然自若的柳先生正在心里暗搓搓地冒着得意,她偷偷瞅一眼之前在三楼梅间里吹奏过曲子的怀洛,觉得对方既然作为公子的客人坐在这儿,若是因为自己加进话头而被冷落确实不太妥当,便也客气地对他端起笑来,不动声色地拉他一起说话,
“这位是怀洛公子吧?我头一次参加宴射,处处瞧着都觉得新奇,虽有幸听见公子吹箫,但却只顾着和表哥玩闹,倒没能和公子打个招呼,”
怀洛身为仙居楼的头牌,说过的场面话比单钰不知要多上几重,哪怕不清楚对方身份,也不会任由单钰这般低头,他默默低垂下眼眸,不露声色地将话头揽回去,
“小姐言重,合该是在下过去拜会才对,先前着实怠慢了小姐,还请您不要怪罪。”
他自幼就说惯了这种话,单钰却从来没什么耐心和人虚与委蛇,小姑娘敷敷衍衍地走了个过场,性子里的爽朗立马冒出头来,她自认已经和人打过招呼,眼前的怀洛便能算是她新结识的半个朋友,于是忙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一双未染纤尘的眼睛灼灼生辉,
“哎呀,什么怪罪不怪罪,”
单钰将双臂交叠着放在桌面上,用盈承着几分好奇的、刻意放轻了的语气悄悄问到,
“想来小公子应当也有射箭才是?不知可有中彩呀。”
且不说其它,她这小公子的称呼一出,便不止是怀洛,连座上另外二人也跟着顿了一下,怀洛难得茫然地缓缓眨了眨眼,一时间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叫的如此亲近,沈傅珉见他面露诧异,连忙虚握着拳抵上嘴边,提醒似的轻轻咳了咳,可惜单钰叫的随心所欲,丝毫没觉得如此称呼有什么问题,她略显困惑地偏过头去,正在心里疑问表哥这是怎么了,那边怀洛已经迅速整理好思绪,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自己莫名被叫做小公子这件事。
至于单钰问的那句有没有中彩,由于对方在这之前先坦坦荡荡地表明了自己未曾射中,因此哪怕被如此直白地询问了,倒也不会令人感到冒犯,怀洛对上小姑娘毫无恶意的澄澈目光,不由跟着放松了一些,
“小姐说笑了,就在下这等拿不出手的箭术,自然是只有让彩的份儿,”
怀洛说着看一眼周身全无防备,正慢慢悠悠喝着茶水听他们对话的柳栐言,到底还是忽略了心底那些转瞬即逝的对自己的厌恶,用一种跟人打趣时才会用的、开玩笑式的语气继续开口道,
“所以在下这不是刚听闻先生得了彩头,就特意过来试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让先生割爱相送呢。”
他说的云淡风轻,听起来并不是真心想和先生要这样东西的意思,柳栐言若是不乐意给,只要顺着当下的气氛调笑几句就能回绝,可单钰知道这东西意义的贵重,方才还曾在梅间看到过身怀婚约的青俊把射中的彩头赠予将来的夫人,在哄堂的祝福中四目相对、满目情谊,甚至不止旁人,连单钰自己也同样如此,若非她夜视的能力确实差劲了些,其实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拿个彩头回来,将其交给沈傅珉做信物的。
于是怀洛说出的这句送,哪怕再怎么像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也让单钰忍不住警铃大作,下意识注意起柳栐言的反应,可她一心等待公子拒绝,身为当事人的柳栐言却觉得意外似的,只愣愣看着怀洛不说话,一时间便惹得小姑娘焦急更甚,满脑子想的都是承午兄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单钰独自沉浸在忧虑里,为明显不擅争抢的柳承午操碎了心,她生怕公子不知个中意思,还真稀里糊涂地把彩头给送出去了,便在沉寂中硬生生接上怀洛的话,转头对柳栐言嬉笑到,
“我可也没拿到呢,公子如果决定要送,也考虑考虑我呗?”
柳栐言被单钰这么一打岔,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未做回答地无声笑笑,一边低下头去,借由添水掩饰心中惊愕。
他在待人接物上习惯了保持距离,对于感情之事其实多少有些迟钝,可怀洛先前所问之事已经让他觉得不太对劲了,现在又像这样意有所指,明里暗里地表诉自身所愿,就让柳栐言心里猛地一咯噔,突然萌生出一些不好的猜测。
虽说在为了单钰停留于岐元的这段时间里,除去偶尔到街边摆弄摆弄医摊,柳栐言最常呆的地方确实是仙居楼,其中接触最多的也确实是怀洛,然而那人对他而言有如师友,相处时又表现的知礼守节,半点逾越过挚交的倾慕都不曾流露过,哪可能会让柳栐言多心设想怀洛是不是对他有不一般的心思。
未曾预料过这种情况的柳栐言心乱如麻,一时间倒没法确定是不是自己多想,何况还有柳承午这个前车之鉴在,让他在形影不离好几个月的情况下都没能发现任何端倪,于是这会就更加没有信心说服自己,其实只是误会了怀洛随口说的玩笑话而已。
柳栐言顿觉郁闷,但四周毕竟众目睽睽,就既无法跟怀洛直接确认,也不好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断然拒绝,所幸单钰附和的说辞给了他一个台阶,柳栐言正想着要怎么接话最好,就听怀洛轻轻叫了一声先生,他心情复杂地抬眼望去,却发现对方并非在看自己,便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视线,没成想竟在那个方向看见了微微低着头的,沉默站在里间入口的柳承午。
那人手中捧着一面叠过几折的软绸垫子,上边稳稳放着一只靛蓝色的瓷制小鸟,显然是拿到了主人的彩头后才返回的楼船,只是在回来后却不曾出声,只侍立在门边安静等候,让人不知他到底在那里呆了多久,又将他们几人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柳栐言想到这忽然顿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像偷腥被抓住了似的,他莫名有些心虚,而另一边的柳承午则在听出说话声停下时本能地抬起视线,但等触见主人的目光后又想要躲闪一般地重新垂下,他半晌没有动静,一直到柳栐言感觉不对,忍不住开口唤他的名字了,才迟疑地捧着那只小小的蓝鸟,默然回到主人身侧。
就像柳栐言所以为的那样,从怀洛说笑似的开口讨要,到主人面露惊讶也不曾拒绝,柳承午其实全都撞见了,虽说他因此骤然停在原地,怎么都无法继续迈开步子,但在柳承午等待的过程当中,他却还是清清楚楚地警示过自己。
作为受尽主人恩泽的低微的影子,柳承午向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论主人准备把彩头送给谁,亦或是往后将会偏宠谁,他都从来没有那个立场和资格去干涉主人的意愿。
他深知自己是何种身份,只要能多得主人一日喜爱,便是多偷着了一日的幸运,柳承午告诫过自己需安守本分,万万不可无厌求取,可贪念似火,那么点微小的星子落在荒凉的原野之上,竟也能燃起烈焰,在他心间又凶又狠地熊熊翻涌,柳承午竭力挣扎,却怎么都无法靠自己将其熄灭,最终就只能破釜沉舟,想要求主人出手替他遏止。
柳承午走尽这段不长的距离,将瓷鸟小心放在主人跟前,看不出品种的鸟雀收敛着翅羽,如同浮水一般平卧在软垫上,它通体是深沉而漂亮的靛蓝色,不过豆大的圆眼睛则是透亮的浅青,再加上雕刻细腻,连翅尾上的飞羽都有费心勾勒一二,看起来就格外灵巧,可谓是栩栩如生。
柳承午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再多看那只蓝鸟,他后撤半步,和表哥一起占了最后两个座位的单钰就慌忙起身,想要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柳承午向小姑娘礼貌性地微点了下头,接着便对周遭反应视而不见的,在主人身旁单膝跪下,
“主人,”
说来奇怪,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分明胆大妄为极了,可眼下居然生不出一点紧张和惧怕,毕竟斥责也好,重罚也罢,只要他的主人愿意加以训诫,让他能够认清尊卑,不再试图恃宠而骄,柳承午自认能够改的很好,必定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
柳承午仰起头,孤注一掷地,决然地望着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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