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啊……
始皇帝想了很多,想了那封谏逐客书,想了这些年的君臣相得,想了举朝都反对郡县,唯有李斯与他心意相通……
若他能完全按照法律办事,当年也不会徇私救下违法的赵高。
遂颔首:“你有罪。”
那声音十分冷淡,听得李斯心尖发颤,伏在地上,等候最后判决。然而,许久,都没有听见下文。
李斯心底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很不可思议。
陛下……是不是……
他嘴唇颤抖。
官场多年,他本不该天真,尤其是面前人可是始皇帝政,一个将国家大事置于感情之上的人。但是……
李斯微微一笑。
就让他天真一次吧。
遂继续伏地,静静等待。
始皇帝起身,手背于身后,仰头静静望着天幕。
【胡亥自称是遵循先帝之略,继续各项劳役,还征召五万身强力壮的士卒守卫咸阳,教习他们射箭。】
【除此之外,他还饲养不少狗马禽兽,供自己赏玩。】
【人和兽所需粮食不少,咸阳仓不够用。】
天幕标注出咸阳仓贮量——十万石。
十万石,只够五千多名士兵吃一年。如果要供养五万士卒一年,那需要将近九十二万石的粮食。也就是差不多十个咸阳仓。
人都不够吃,更别说供给狗马禽兽了。
【胡亥想出一个办法,就是从各郡县征调粮食和饲料。并且让役夫自带干粮,入咸阳四百里之内,绝不允许动车上的粮食。】
【如果秦律本来就规定不许吃车上粮食,胡亥也不需特意下旨。是以,在他看来,自己的狗也比黎民百姓重要,宁可加重他们负担,也不能缺一两狗粮。】
【民众苦不堪言,只觉得如今日子比始皇帝在时更加难过。】
【汉初,言秦朝“繁刑严诛,吏治刻深”,便是说二世时期。】
始皇帝本来就窝着火,如今彻底被点燃。
一个窝心脚就往胡亥胸口踢去,胡亥直接倒飞起来,“咚”一声重重落地,手臂正巧砸在柱子上,“咔擦——”胡亥脸色发白,稍微一动,手臂就钻心地疼。
他抬不起手了!
群臣个个义愤填膺,请求陛下狠狠责罚皇十八子。
——他们就说秦怎么会二世而亡,原来是胡亥这王八羔子在原有秦法上,更加盘剥黔首。那黔首还活得下去吗!活不下去,他们就会造反!
“父,我……饶命……”
胡亥那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停不下来。又用臀部和双脚惧怕地往后退。他听到始皇帝的步履轻而慢,踱到他身边,停住,黑履踩着他衣袍,于是,他往后退也退不了,被衣袍拉扯在原地。
“父……”平日里一切巧舌都无了用处,只能反反复复说:“胡亥错了,父,胡亥知道错了。胡亥再也不觊觎那个位置了,那个位置是父和大兄的。”
“锵——”
佩剑出鞘,冰凉的剑身抵在他颈间,让胡亥一抖。
胡亥哭得涕泗横流:“大兄!救我!”
扶苏本来跪在一旁,听到胡亥如此哭喊,素来仁爱弟妹的长公子反而转头愤怒地说:“胡亥!你令吾自尽吾不怪你,可你为何要加重秦法!黔首本就尚未归心,你再以重刑绳之,他们如何能活!大秦如何能活!”
你既然要皇位,为什么不好好对待这天下!
胡亥没想到大兄居然会怒斥他,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身前,父却好像被逗笑,“呵”了一声。
始皇帝心情突然有些愉悦。
他那蠢儿子不仅会怼他,还会怼别人。
又侧头看向李斯,鞋履还不紧不慢地辗磨着胡亥衣角:“李斯,这便是你选的傀儡?”
李斯抿了抿唇,悻悻地把头埋得更深了。
傀儡,能庸不能蠢。庸者懦弱,不敢反抗,但蠢货只会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
丢人,真是太丢人了!
如果不是在现在这个场合,李斯都想问一问胡亥——你凭什么觉得为了“重刑”能够头铁去谏始皇帝的长公子,会在听到你加重秦律之法,搞得民不聊生后,还能够继续护着你。
没有立刻连讽带刺痛骂你,而是等你对他开口才忍不住有动作,已经是看在你们兄弟情面上了好吗!
李斯把额头抵在地板上,已不忍目睹同僚们的眼神。
李斯啊李斯,你在沙丘时是脑子进沙子了吧,才会昏了头,和赵高合谋,选胡亥作为新君。
始皇帝看李斯这样子,心情更加好了。
阴沟翻船的不止他一个。
爽快了。
于是,他让近卫搬来一套胡床,又从最近的小厨房里拿来两三碟糕点和一壶温水,边就水吃糕点,边观看天幕,悠哉悠哉。
胡亥屏着呼吸看那仍旧在他脖子前的剑——现在是近卫拿着了。
不敢说话让近卫谨慎一些,怕近卫分神,手抖一下,就把他交代在这里了。
也不敢动一动,挪个位置,怕惹恼始皇帝,直接一剑戳他喉咙里。
惧怕之意几乎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胡亥僵直躯体,腰身很快酸疼起来。
无人在意他。
大家都在在意天幕。
【于是,二世元年七月,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巨响——】
【有人起义了。】
“哎呀……”
元末,陈友谅还没当上皇帝呢,就已开始为此紧张:“天幕怎么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呢!”
这天底下多的是人没看过《史记》,或是不识字,或是没有门路观看这本书/没有钱财去购买这本书,然而如今天幕一放,历朝历代那些黎明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句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北宋末年的农人们不大笑得出来了。
他们盯着天幕,想起自己的生活。
明明从来没有偷懒,明明一年到头都在劳作,却不知为何越来越穷,手中少有粟帛。那些小吏稍微有些不如意,对他们动辄鞭笞,哪怕是打死了,也不会给予他们家人钱财作为补偿。
他们寒冷,他们饥饿,他们恳求能有哪怕一天吃饱也觉得幸福了——可这种恳求并没有得到实现。
他们天生就是阴沟里的贱虫,合该受到欺压?
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声呼起,苦于吏欺,苦于役者莫不响应,旬月众至数万!
……
元末。
有人高呼着:“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也有人抬头,目光灼灼看着天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儿童妇女竟相呼传。
抗苛捐抗苛税之人不断涌现。
……
这话不仅鼓舞了汉人,也鼓舞了同样受欺压的夷人。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平乐府富川县官军强抢瑶民耕地。
瑶民怒而掀起民变,不仅到处打杀官吏豪绅,夺回被占的田地和财物,还开始攻夺县城。
还有弘治到万历时期,明政府封锁府江地区的食盐,致使此地食盐奇缺,民众苦不堪言。这些庶民只能为了获取食盐,不断奋起反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们也没想过能当王侯将相,他们只想活下去。
——历朝历代的民变,皆是如此。
*
【随着第一声起义打响,秦王朝土崩瓦解那般迅速,到冬日,竟是天下已半非秦有。】
【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上谏,请求停止修建阿房宫,减少戍边的徭役,然而胡亥表示,你们不能禁止国中盗贼蜂拥也就算了,还要将先帝的事业废弃,有什么资格继续在位。】
【于是,上谏之臣纷纷下狱。】
【而之所以如此,也与赵高立于胡亥身后操纵朝堂,李斯无法相抗赵高,竟被逼得将督责之术和盘托出,为求自保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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