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到底怎么回事,这些大才子怎的一个比一个能喝!
当夜子时二刻,李人俞的书房里还点着灯,白桂捧着一壶新的灯油进来,站在一侧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说话:“主君,夫人问你今日要不要回房歇息。”
李人俞头也不抬:“尚且有公务要看,你叫她先睡吧。”
白桂自五岁起便被李家买过来做他的书童,李人俞怎么想的不知道,但白桂不仅照顾他,还亲眼见他多年苦读,寒暑不歇,感动于这份魄力,私心早将他当作兄长来尊敬。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就是去到京城之后的事情,李人俞的性情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仍旧每日都在刻苦读书,日日不懈怠,但笑得越来越少,发怒的时候越来越多。
白桂这段时间不大敢同他说话,如今他官袍加身,更是连眼神都不大敢对上:“方才看见罗家而郎君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
李人俞这才抬起头来,灯火映照出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他同苏子美喝了半下午的酒,竟然一直喝到夤夜时分……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
白桂虽与罗月止认识时间不长,但知道罗家这二郎君脾气好,对下人体恤照顾,待人接物无一不妥帖,是个难得的好人,白桂私心里亲近他,故而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苏县令开口请的,二郎君一个员外,也推脱不得。”
李人俞没说话,手中的书册往桌案上轻轻一丢。
白桂背后登时挂了一身冷汗,身子缩起来。
谁知李人俞见了他这瑟缩的模样,更是格外不满:“我不过是之前失手拿砚台伤了你一回,你做什么这样胆战心惊的?你如今觉得我是那逞凶肆虐、横行霸道的歹人了不成!”
白桂愣愣抬头,连道不是。
李人俞看起来有些疲惫,发完火自己也后悔起来,面色稍霁,放缓了语气,叫他搁下灯油出门去了。
白桂替他关好房门,独自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深深呼吸几回,打定了一个主意,转身往场哥儿住的屋子里走去。
……
几天之后,罗斯年的烧终于退了,罗家人告别李人俞小夫妻,启程返京。
罗月止难得回一次老家,半个月前离京的时候,拖了三辆驴车在后头,回京的时候竟然成了四辆,车上没什么稀奇物件,满满当当,大都是自家农庄生产的稻米蔬菜,还有蔡州著名的甘蔗和黄酒。
送给京中的亲朋好友,都是扎扎实实用得上的。
李春秋觉得有些不妥当:“便宜东西送给别人可以,延国公那门庭可能随便送的?早同你说该寻些好点的礼物……你们交情再好,这也不成体统。”
罗月止笑着回应:“娘亲放心,那公爷就差自己下地种菜了,才不介意这些。”
赵宗楠自然不介意,只要罗月止自己送上门来,送什么他都会欢迎。
赵宗楠看着界身巷的仆使们卸货,吩咐厨房开一坛黄酒煨鸡,又传他们做了甘蔗荸荠水。
罗家全家人出门多日,阿晞便寄养在了赵宗楠这里,赵宗楠今日要来界身巷小住,便将两只小猫一起带了过来。
罗月止刚进门就满地找猫,把猫崽子抱进怀里好一通揉搓。
赵宗楠静静看着他,直到罗月止反应过来,张开手臂也抱了抱他。
正打算上甘蔗荸荠水的仆女停在回廊边偷偷地笑,远远瞧上几眼,待人影分开方才靠近过去。
这味汤水吃的就是鲜味,不必额外放饴糖便已经足够甘甜柔润,盛在玉白色的贡瓷盏里呈上来,将十文钱一杆的甘蔗都衬得金贵起来了。
在赵宗楠眼里,似乎什么作物到最后都是味药材:“罗斯年出去一趟肠胃犯了毛病?你们蔡州食物多甜多辛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甘蔗水填上一份姜汤,正巧可治胃反,如今日渐天寒,到了烧炭的时候也能降降燥气。一会儿记得抄上方子,差人送到家里去。”
“记得了。”罗月止捧着暖洋洋的白瓷盏笑道,“你比我还上心呢。”
“你对我家表妹不也比我上心?”赵宗楠似笑非笑。“你刚出门没几天,梦菱就找到我,要我再帮她盘几间铺子下来,我还没顾得细问,人家就把你罗郎君搬了出来,说这汴京有名的小财神都点了头的,保准出不了差错。”
罗月止哈哈一笑:“哎呀……”
“这件事我交给倪四亲自去办的。等过两日摆设陈列都添置好了,你便随我一同去瞧瞧。”赵宗楠莞尔,“也叫‘小财神’去开开光。”
“我替谋生意的出路,这不是给你节省心力呢。”罗月止道,“这几个月跑刊物运输,在附近打通了几条陆上的货运路子,同钱叔父也有一些货运往来,等蒲娘子准备好了,瓶瓶罐罐便也从这几条路走,自家的渠道,总比在外面找货行方便。”
俩人说话也没个具体名目,想到哪儿聊到哪儿。
聊着聊着就进屋去了。
甘蔗水煨在炉子上,厨房的女使们添了好几回水。
待到日落天黑,甜水都熬成清汤了,也没等到人出来再喝一口。
沐浴之后,罗月止又躲回床上犯懒,裹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突然找到件事情想问,跟只蚕茧似的鼓涌到赵宗楠旁边,眼巴巴瞅着他:“这几日朝堂上有甚么新鲜事没有?又有谁跟谁吵架了么?”
赵宗楠坐在床边看了他一眼:“这不分场合关心国事的做派,可是养成习惯了?”
于是罗月止拉长了声音背诵起来:“天下兴亡——匹夫——”
“吵了。吵了。”赵宗楠被他念得头疼,笑着打断他,“确实是吵了。但不是冲着谏院那几位,是冲着范相公去的。”
“范相公?”罗月止愣了愣,“若说天下儒家君子需有个楷模,那便该是范公的模样,这样操行无瑕的人都能被骂?谁这么大胆子?”
延国公操行持重,是个讲究人,说正经事便起身,披着外袍坐在桌边,亲手煮上水,叫罗月止过来喝茶。
“月止可知,新政推行几个月下来,地方上裁撤官员有多少?”
罗月止坐到他身边:“听你的语气,数量怕是不少。”
“各路粗略算来,一成多的官员都遭罢黜,有些衙门甚至裁撤了两成以上的官吏,听说还要继续裁撤下去。若说一开始官员们还愿意支持新政,可现在的情形,不免惹得人人自危。曾经说按察使们治事严明的人,如今口风一改,反参他们以苛为明,矫枉过正,反对新法的劄子消停了不过两三个月,这几天又沸腾起来。”
罗月止面色不改,并没有什么触动:“都是官员们在写劄子哭闹,我从各地收上来消息,怎么没见有哪个百姓说新政的不好?这些官员之前好日子惯了,不想着勤政爱民,如今祸到临头才喊冤,真是没道理。天下的好事都得叫他们家占了才行?”
这话说出来,怨气挺重的。
赵宗楠轻轻敲了敲茶盏边沿,提醒他收敛:“你我都是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人,我同你说这些事已然违例,不是让你随意点评的,与苏子美喝了顿酒,便想学他做个在野谏臣了?是不是又忘了教训?”
罗月止闭嘴了。
赵宗楠放松了语气:“我知道你不忿,范公其实……也是类似的意思。这段时日反对的声音愈演愈烈,叫富彦国都颇为动摇,前几日同范公讨论起这件事,感叹一个官员被罢黜,失了朝廷供奉,便是身后一大家子跟着痛哭。范公当场反问: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罗月止这次说话谨慎了,瞧了赵宗楠好几眼:“你似乎不是很认同?”
“百姓到底只是是百姓,变法想要上行下效,最终要依靠只能是地方官吏。他们人人自危,反抗愈烈,与中枢离心,怎么也说不上好事。”
“可是……”
罗月止可是了半天,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已经到嘴边的那些大道理,每一句都是正理,但每一句都天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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