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书坊行会的经验来看,大抵只有在年末祭祀的时候,才能一次性将行会中所有东家掌柜见个完全。
罗月止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东家,唯独拜见过行首,尚没等到机会出席过年末祭祀,自然也不会见过周云逑本人。
周云逑对此事有数,便堂堂正正地在会场中来回往返,只当自己是个来凑热闹的寻常路人。
可谁知这么巧,他一路上竟然还碰见了好几位脸熟的掌柜,竟都是来“刺探军情”的。
几位掌柜对上眼神,颇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避开眼神,未曾同对方打招呼,只当全不认识。
但等到申时末人流渐稀,周云逑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被一位年轻秀才叫住了脚步。
“您可是周德广告坊的周掌柜?”
周云逑谨慎,未曾答应。
年轻秀才好似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低头行礼:“在下罗氏书坊卢定风,东家今日活动忙碌,招待不周,特在附近正店备下酒席,以作赔罪。请掌柜随我来。”
周云逑颇觉惊讶,不知其底细,不由皱起眉头。
但此时临阵脱逃才更叫人笑话。
周云逑开口道:“便请郎君带路。”当真随卢定风去往附近的酒楼正店。
罗月止出手阔绰,包下了一间位于三楼的宽敞閣子。
雕花门开启,周云逑定睛一看,只见閣子里头坐着三四位掌柜,都是今日在太平桥附近的老熟人。
几位经营书坊,在行会摸爬滚打好些年,每一个都比罗月止岁数大辈分高,今日不请自来,行事却不甚磊落,还被晚辈抓了个正着,恭恭敬敬请到这儿来,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那叫一个如坐针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云逑倒是想得开,“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难不成还敢奚落我们不成?”
几位掌柜不由点头,心里稍微有了些底。
正说着话,便见一位俊秀年轻人迈进门来。
这年轻人大伙都认识,他们今天正是为他来的,近近远远盯了他一整天。
罗月止进到閣子中,二话没说,先恭恭敬敬同诸位老板作揖行礼,从右到左,每一位老板的称呼全都念出声来,一一对应得上。
听罗月止如此娴熟地念出在座之人的名姓,周云逑心中的犹疑终于得到了确认。
今日他们几个过来并无事前规划,不过是各自为政,一时兴起。
但罗月止这桌酒席,却像是有备而来。
第100章 初次谈判
客套寒暄过后,罗月止头一句话便是问各位掌柜近来生意如何。
坐在閣子中的这几位有个共通之处,就是都借着罗月止的“东风”开设了广告坊。
他们新店做起来之后就发现,此行业果真是一本万利。
当今的书籍印刷这门生意,最难的就是准备雕版,一册书大抵有五六十页,要上架一本新书,就要准备同样数量的雕版,耗时费力,雕版的储存同样也是大问题。
但印制广告传单却全然不同。一张广告单,至多准备两只雕版,连装订的功夫都省去,千百张单页随用随印,一会儿功夫就能完工。
人工的成本少了,库存压力几可忽略不计,订购传单的商家出手阔绰,正是合上了开源节流的道理,怎么可能挣不到钱呢。
但就是因为挣到了钱,回答这个问题才有些尴尬。
不是说罗家做了广告生意,别人家就不能学着去做。
而是他们之前冷嘲热讽,甚至还明里暗里给罗氏书坊使了点小绊子,说了不少风凉话,如今见利眼红,一股脑簇拥过来想分杯羹,实在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好做派。
几位掌柜脸上都有点挂不住。
罗月止却恍若未觉,借着话头侃侃而谈,坦诚地同他们聊起了印制广告页,甚至筹备广告策划、帮助各家商铺举办活动的经历。其中有很多外人无从得知的细节,轻描淡写之间,竟然都吐露给了在座的竞争对手们听。
四处打听刺探是一回事,人家将话挑明了,当面分享却是另一回事。
周云逑几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见到了同样的惊讶犹疑。
周云逑率先开口:“小罗掌柜今日将我们聚到此处究竟有何打算,不如直言。”
罗月止听闻此语,给自己斟上一杯新酒,举杯至胸前:“今日设宴款待诸位掌柜,并非有意刁难。我情真意切,想将做广告生意的经验分享出来,愿与诸君携手同心,一齐将这门营生发展壮大。”
周云逑仍是不信,连带语气都含混疏远:“罗小掌柜与此道之上的见解远胜于我们,如今早已打出自己的声名,何愁不能发展壮大,哪里用得上放低身段,同我们说这些。”
“周掌柜何必如此防范?”罗月止莞尔,“我若真设鸿门宴,怎会将自家家底透给了沛公听。”
他继续道:“既然如此,我索性讲话说通透。”
“诸君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广告生意,当知如今三百六十行,其实行行都缺少宣传。纵观整个开封城,有铺子有头面的商家足有千千万,对于广告行当来说,便处处都是商机,前程无限广阔。比起现在就开始相互竞争,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他们都落到盘子里头来,只有愿意做广告的商家多了,把路走得宽广,今后的雪球才能越滚越大。”
“如今这一新行当崭露头角,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并非甚么舍己为人的圣贤,今日将诸位叫在一处,正是因为想将利益最大化,请大家一起赚钱。”
周云逑几人又一次对视,神情皆有变化。
周云逑仿佛成了这几位掌柜的发言代表,开口问道:“按照罗小掌柜的意思?”
罗月止正襟危坐:“我想邀请诸位掌柜,同我一起成立广告行会。”
此话一出,罗月止面前的几人都面露怔愣神色。
竟没一个人出声相应。
都当他白日发梦话。
一位掌柜摇头道:“罗小掌柜还是年轻,说起话来天真得厉害!行会岂是你说建便能建起来的?当今若想成立行会,头一条规矩便是要为国所用。书坊刻印尚可为国子监效力,协助官刻书籍刊印……可广告营生能怎么用?难不成官家还要请你去印广告传单吗?你说要去注册,可有门路能走得通?”
“此路不好走,却并不是走不通。”罗月止温和笑道,“诸君只需要给我个承诺,倘若有心,此事便交给我去办,几位可坐享其成。”
或是看不惯这么个弱冠年纪的小儿主导情势,另一位掌柜脸上竟挂了像:“小罗掌柜好一张利口,叫我看却是大言不惭。你们罗家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么?你们家从蔡州那穷乡僻壤搬到京城十年,站稳脚跟不过是这几年的近事,在京能有何根基?我们都办不到的事情,你从哪儿来的门路?”
罗月止看上去温文儒弱,被人置疑之后却并不落下风:“孙掌柜说笑,我既然能将这件事讲出来谈判,便自有我的得道法门。既然孙掌柜都说了,开办行会之事几位都无从下手,那么倘若今后做成了,便得算我头功。事成之后,我只有一个要求,这行首之位,须得由我来坐。”
孙掌柜鼻子里发笑:“你才多大岁数!”
“我岁数不大,脾气急,好激得很。诸位若是不信,我们今日便打个赌。”罗月止说自己脾气急,却仍是笑盈盈的,应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推到几位掌柜面前。
只见书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刻印版的大字:
广、告、学、概、论。
罗月止道:“各位觉得我做生意稀奇古怪,经世罕见,其实都是从这本书中学来的本事。此奇书乃半年前仙人托梦所得,只此一本,绝世独立。说来惭愧,我借用此书中的技巧不过二三,却已经赚了书坊十余倍的银钱。”
几人将信将疑,但眼睛都盯在那本书上,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在罗月止的渲染之下,他们只觉得那装订朴素的薄薄一册书里头另有乾坤,不声不响之间,仿佛夹带着一个通往金山银山的巨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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