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住罗月止手腕,非逼迫他跟自己碰了碰杯:“所谓‘信心而行,毁誉皆置于不闻’,问心无愧便罢了,要那虚名作甚?”
“可欧阳司谏不一样。”罗月止抿着嘴,将手腕挣扎出来,“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保康门的罗小掌柜,凭借手中的刊物获得国子监赏识,甚至得了个官职,成了钦定“员外”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举京哗然。
京中各行当的生意人当中,少不了最善钻营的人精,经过这一年多的冲击,他们本就听罗月止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如今他又出了这么大风头,掌柜们便更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此后五六日时间,罗家、书坊和广告坊的门槛都要被来客踏平了。
幸亏罗月止几日前安顿好了李人俞,已经搬回了罗家,并未频繁出入于界身巷。
否则就凭这狂热劲儿,罗月止这员外没做几天,和当朝国公暗通款曲,男男同居的“绯闻”就得先被人扒个干净不可。
赵宗楠与罗月止都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封官的风头未过,两人硬是坚持了二十余天未曾相见。
罗月止之前在界身巷住了好几个月,几乎被那国公爷的温言软语、浓情蜜意给宠坏了,如今打回原形,孤枕难眠,没出几日就重新戴上了一对青青的黑眼圈。
这架势,把李春秋都给吓了一跳,甚至怀疑家里东厢房是不是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住进来的小郎君,不是身患风寒就是郁郁寡欢,到现在连觉都睡不好了?
罗月止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释:“有些认床,习惯习惯就好了。”
直到几日后,一只木盒被送到了广告坊。
木盒里头是只绣法精致的香囊、另有满满一罐香丸,是赵宗楠最常用的薰衣香,亦是罗月止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随木盒送来的还有一张信笺。
这次来帮延国公做事仆使是个生面孔,为人老实,但对主君的私事知之不深,也不爱打听。
他眼见着面前这位罗小员外读完信笺后脸“腾”就红了,不知缘由,只是一头雾水。
老实人闷头琢磨半晌,颇为忐忑——难不成自己差事办砸了?
他回府之后,老老实实把事转述给内府管事听。
听完回报的张小籽脸色憋得可难看了,但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能挥挥手叫他该干啥干啥去。
张小籽当真是心理不平衡。他跟了赵宗楠许多年,认为自家主君素来是君子端方,为人清正,结果遇到这姓罗的之后,简直像变了个人……成天腻腻歪歪的!
张小籽不由回忆起初见罗月止的时候。
彼时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穿戴朴素,满身的穷酸,一张红扑扑汗涔涔的脸,也没见有多好看,可偏是个道行如此精深的男狐媚子……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吗?
……
近几日罗家每个人经过东厢房,都能闻到一股子药草味。青萝嗅嗅鼻子,问罗月止是不是身体不适。
罗月止便笑着拍了拍她脑袋:“小病而已,这就恢复多了。”
青萝观察他脸色,认真点点头:“郎君气色看着是比前几日好些。”
罗月止哈哈一笑,与家人道别,出门工作去了。
不知为着什么缘由,自从搬回家住之后,罗月止工作起来比往常更拼命。
他手底下的各种刊物都在顺利运营,这位广告坊东家便盯上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铅笔。
广告行会的定期交流大会上,这位年少的行首难得硬气起来,直截同各位同行们吩咐道:“此物名叫‘铅笔’,想必各位都已听过见过。各位家里除了广告坊,也都开着书坊铺面,我这里有件事要大家做。”
罗月止将地址推到诸位老板面前:“请每家书坊都从这个地方进一批铅笔售卖,各做声势,宣传的手段就由各位老板随意发挥。”
他最近在商界炙手可热,就算孟天庆这样素来瞧他不顺眼的同行,也不敢在此时强出头,只是脸色不好看,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行首好大的官威,如今同我等说话,连个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了。”
“那是为了带诸位挣钱。”罗月止难得用上如此语气,“我向各位保证,不日之后,此物必将大卖。”
罗月止说到做到,他现在抽出精力来,便一心扑在了推广铅笔这件事情上。
百姓们借着《开封日报》的东风,免费用了一段时间的铅笔,已然吃到了好处,自然好推销。
赠送铅笔的活动告一段落。
待百姓们四处打听铅笔的来处时,却见新一期《开封日报》直接刊登了贩卖铅笔的消息:文章罗列出多家书坊和文房用具铺面,只要去这些地方,都能买到铅笔。
每支笔定价五文钱,还有‘囤货装’大容量套餐,二十支笔为一捆,每买一捆笔可享受八折优惠,限时赠送防尘笔袋和专门用来削笔头的薄刀片。
此价一出,又引起一波轩然讨论。
连读书人、甚至为官的士人都为之侧目。
如今市面上最便宜的毛笔也要十文钱,而且形制粗陋,纷然欲散,极不堪用。若要写字,还需另出墨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成本实在高昂。
但这铅笔,如此方便,竟然又如此便宜!
就算买上一捆共计二十支笔囤用,保不齐能足足用半年,平摊下来当真是实惠至极。
那些曾经嫌弃《开封日报》粗陋的白衣学子,没买过报纸,自然也没试过铅笔。
但其中很是有一批家境清贫的秀才,嘴上硬气,实则平常支付墨钱已然非常吃力,如今听到了铅笔开售的消息,辗转半晌还是忍不住暂时放下身段,采买几只放在家中备用。
对照着《开封日报》上记载的铺面,前来购买铅笔的人络绎不绝。每家贩卖铅笔的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几家交通便利、铺面宽敞的书坊,一时之间,排队的人乌泱泱几乎望不到边。
几位提前听到信,积极筹备起来的广告坊主,当真是被天上掉的铜钱砸了一脸,连忙各自筹划起广告宣传。
除了定价和优惠活动罗月止不允许更改,其他的手段与话术,只要不违反行规,皆可任他们施为。
铅笔之名犹如一阵旋风,顿时席卷京城。
但那些不缺钱帛、自恃品味的士人,将铅笔视为粗鄙,照旧冷眼相待。
——直到有一本奇异的字帖在他们之中悄悄流传开来。
这字帖和寻常字帖全然不同,摞起来厚厚的一册,并非是名人书法的拓片仿本。
前二三十页……乃是一个个单独的笔画。
黑墨格,浅红字,每个笔画都重复一整行,好像是要人按照印记一笔一笔去临摹,其细致程度,简直像是教导小儿开蒙一般。
其余数十张,便是囫囵个的字了,那字迹纤细非常,却又硬朗出奇,是谁都没见过的模样。
再仔细一看,这分明是本“铅笔字帖”!
扉页还画有参考图,是在展示单钩持笔的方法。许多人看过此图方才明悟过来——怪不得他们写不顺当,谁能想到,握这硬邦邦的笔,竟要握得这么深!
字帖中另有一句话,读来便是深深刺痛人心:
“所谓‘善书不择纸笔,妙在心手,不在物也’。”
“唯怠懒者重于正外物,而薄于正自身,此绝非君子立身之道。”
曾大肆嫌弃铅笔难用的士子们,登时被刺得浑身难受,终于坐不住了。
你说谁怠懒?
你说谁不正自身?
真是笑话……区区一支无毛的硬笔,这就用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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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善书不择纸笔,妙在心手,不在物也——语出自此时尚未出生的陈师道,对不起了陈老师!
第152章 文艺之税
就在字帖出现前后,京中的读书人之间,突然兴起了一阵新风潮。
动不动就会有人在诗会、清谈会上显摆起书法来。
明明一群书生聊天聊得正高兴,偏有人“起了兴致”,硬是要写上两句诗词,还不叫笔墨伺候,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支铅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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