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松开手的那一刻,亚什的掌心还残留着戚柏滚烫的体温。在冷硬的床上不安宁的戚柏,辗转低泣着,他好像很希望被拥抱,被抚摸,但亚什却没有逗留。
他转身走出了屋子,将门关得死死的,自己则背靠着门板,疲惫地跌坐在地。
在黑水窟,亚什从未见过这样滂沱的雨夜。
他忽然仰起头,任由脸被雨水砸得睁不开眼,腮帮咬得很紧。
在这样劈头盖脸的冲洗后,亚什终于冷静下来。
——他好像一夜之间真的变成了野兽,他的獠牙没有用以撕裂天敌,反而险些伤害戚柏。
亚什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清醒,他不愿回想自己看见戚柏眼睛的那一刻有多恐惧——
他差点做了让戚柏无法原谅的事,差点就要被戚柏憎恶厌弃。
牙齿在摩擦挤压间发出了刺耳声音,因为忍耐得太过用力,亚什感到自耳后到后脑勺都在发痛。
嶙峋的指节微微屈起,抵在下颌骨的位置,企图缓解一些痛苦,但无济于事。
他为什么会这样?
全身血液都仿佛在叫嚣着想要戚柏,想要将那个人的皮肤刺破,吞下他所有的味道。
亚什好像疯了,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渴望过什么。
空气中的香甜仍无处不在,亚什连呼吸都变得难耐不已。
他隐隐感觉的血液涌入了某个陌生的地方,于是抬手,试探着,捂住了自己的后脖颈。
那里炙热滚烫,好像钻进一簇熊熊燃烧的火,把亚什身体里所有死气沉沉的过去都烧掉,现在只剩下鼓动的脉搏,剧烈拉扯着心脏的欲.望。
手更加用力地按压住那里的跳动,生怕自己真的葬身于这样不正常的高热中。
但随即亚什意识到,他的眼睛似乎在这样的黑夜中看得更清楚了,他的耳朵能听见遥远的山谷中传来游隼划破风的声音。
他对一切的感知变得极其敏感,好像世界变小了,小到他触手可及。
亚什的后背死死抵在门上,骨头因为太过紧绷已经发出咔哒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但还来不及多想,忽然听见泥泞中,传来了脚步声。
“亚什。”
他抬头,看见了雨夜下的女人。
在起初的几年,吶拜缇曾陪着亚什长大。
无论是为了减轻心中负罪感,抑或只是单纯看守亚什,她都算和亚什关系亲近的人。
但今天听见她的声音,亚什却没有过去放松的感觉。
他发现只有吶拜缇一人前来,身边没有守护她的马迦。
吶拜缇漂亮的长发被雨水淋湿,像一件沉重的披风,盖在肩头。
她的手上握着象征五大陆最崇高神意的权杖,上面圣洁的宝石在雨夜中泛着猩红的光。
她喊着亚什的名字。
亚什以为她是来抓他回去的。
他说:“可不可以等等。”
因为戚柏还陷于高热的昏迷中,低啜声被门板隔绝,但亚什仍然能听见。
他想守着戚柏,直到戚柏醒来。
那之后,无论戚柏要去哪里,都没有关系,亚什会回到他应该待的地方。他会辜负戚柏的愿望,一辈子当一个守在方寸之间的家伙,生时无趣,死时乏味。
吶拜缇却走近他,缓缓蹲下了身子,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抚上亚什的脖子。
亚什惊促地往后躲,但无路可退。
“里面是谁?”
吶拜缇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亚什,表情凝重。
“没有人。”
“亚什,告诉我,里面是谁。”
“我不知道……”
“你能闻见他的味道吗?”
亚什死死咬住唇,不肯说话。但他发热的腺体在吶拜缇的指腹下越发跳动得厉害。
“亚什,听我说。你的身体正在遭受重创,你比其他马迦的变化要迟,而里面的人……他的味道会迷惑你,让你感到混乱。如果不离开这里,你会失去对自己的掌控。”
她成为吶拜缇,已经近三十年。
她知道所谓神使,不过是突然拥有了异于常人的力量。
她,以及其他的吶拜缇,肩负着保护族人重责的同时,也可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因此她把所有马迦留在山顶,自己找来。
她要确定,诱发亚什身体力量的那个人,究竟是神意,还是灾患。
“我要带他走,可以吗?”
“不。”
亚什推开她,即便自己的意识也已混沌不清,但他永远不可能让人带走戚柏。
“亚什,你听说过灾厄吗?”
吶拜缇没有逼迫他,而是换了方式,声音轻缓地说,
“灾厄曾让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天灾不断,异象迭生,那时也如同现在一样,天空泣血,太阳躲进黑夜,大地在震动,山川被海水淹没。”
“即便如此,我们的先祖仍然活了下来。”
亚什不明白她为什么和他讲这些传说中的故事,只死死低着头,双手展开,护在门框前,不肯让开。
吶拜缇并不着急:“或许是神明怜悯,灾厄无法带来真正的末日,因为它离我们很远。它让我们流离失所,但我们仍能重新开垦土地。它让世界陷入永夜,但我们最终点燃了火。”
“可后来,预言中的灭世星降生了。他是天生的邪恶与堕落,他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灾厄,于是灾厄拥有了杀戮的武器。在灾厄的统治下,人间变成了真正的地狱。末日便降临了。”
话音碎落,亚什猛地抬头看向吶拜缇。
他身体小幅度地震颤着,使劲摇头:“……不是他。”
“先让我看看他,好吗?”吶拜缇再次提出请求。
“不。”
亚什很坚定地阻拦着她。
他对于灭世星的说法早就铭记于心,因为在过去,他一直被开砳人当作可能觉醒的灭世星。
可现在,吶拜缇在怀疑戚柏。
“你不知道他来自何处,但你也能感觉出他并非六大陆的人,对吗?”
亚什仍然摇头,无论吶拜缇说什么。
“异世者,无论何时出现,都是不祥。”这是吶拜缇最后的劝诫。
事实上亚什应该明白,她说的是对的。
戚柏来历不明,从天而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倘若有人带来了末日,那么戚柏一定是最有可能的人。
但亚什仍然不肯让开,他不断地摇头,不断地告诉吶拜缇:“不是他。”
吶拜缇惨白的唇色在这一刻渗出一丝血色,她一向温和沉静的眼睛也变得冷漠下来,语气有些遗憾地对亚什说:
“我唯愿你丢掉诅咒的过去,获得新生。而你却如此固执,我很失望。”
倘若确定里面的人是灭世星,那么无论亚什是不是受到影响变成了通神者,他都不用再被关进黑水窟。
所有的审判将只针对戚柏这个异世者,亚什将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亚什偏偏如此执拗,冥顽不灵。因此吶拜缇感到失望。
她手中的神使权杖忽然在夜色中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空气里像是拔地而起一层厚重的墙,将整间石屋包裹其中。
吶拜缇举起权杖,以神圣威严之姿,宣布了她的审判:
“现在,我以开砳神使的身份,代表五大陆所有吶拜缇,处决里面的异世人。亚什,倘若你不让,就与他一起受刑。”
下一刻,光芒中的一切开始晃动,像一场针对石屋范围内的剧烈地震。
吶拜缇站起身来,白色长袍与黑色的头发交织,让她整个人像一座肃穆的雕像。
她后退至权杖制造的结界外,冷眼看着亚什,和亚什所守护的一切。
戚柏的信息素也被那束光隔绝。
马迦们终于姗姗来迟,他们要前去抓捕异世者,以及逃出黑水窟的囚犯。
但吶拜缇轻轻抬手。
已经不必抓捕,他们都将死在权杖的神明之力中。
“走吧,现在去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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