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招手,半夏捧来一个镂空雕饰的紫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摞契纸。
“这是我令人从城中粮铺肉铺采购的物资,都是我对府军的心意,帅司领府军护卫州府,实在是辛苦,望不要推辞。”
车驾走后,身旁随侍的管家捧着匣子面露询问之意。
陈同江骂道:“眼皮子浅的老东西,一些肉食米粮也值得你问,这吞了能值几个钱?那个匣子才是真正的宝贝!传令下去,镇国公主体恤劳军,日后见到公主府的人都客气点。”
“老爷,那刚刚公主说流民多了恐生乱的事儿?”
陈同江大手在两个美貌侍女腰间摸了一把,见美人羞红脸避开,这才不舍地收回视线,道:“好几万饿疯了的泥腿子在外面围着,我就是守着一大块肥肉的人,你说外面的贱民想不想撕了我冲进来?”
“啊!老爷,那该怎么办?”
陈同江眯了眯眼,眼下因长久放纵产生的青黑越发显得浮肿,他吩咐道:“备马,我一会儿去漕司衙门问问王大人,灾民围城,他这个州府长官准备何时上表开仓放粮,安抚百姓。”
马车刚驶出北城,趁着街角无人,一个瘦小男人钻进马车。
他贼眉鼠眼,透着市井的油滑奸腻,身穿缝补丁的布衣,俨然就是一个市井泼皮的样子。
阿狸惊叫一声,倒吸一口气,猛地窜到二人身前张开手臂,凶狠地盯着男人,犹如一只炸毛的小猫,把萧佑銮和半夏护在身后。
男人面上神色转换,那股油腻的泼皮气质瞬间消散,他并不进入车厢,只在门帘处笔直跪下,“见过殿下。”
原来是自己人啊。
阿狸猛吸进肺里的气这才喘上来,她剧烈地咳嗽,咳得胸腔腹腔喉管全在震动。
身后的人将她温柔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只听头顶一声轻笑,轻氲的浅香盈满了身侧。
她被搂着,腰身僵硬侧靠在公主肩上捂嘴咳嗽,只觉得倚靠的身躯娇软惑人。
半夏递过来一杯水笑道:“傻阿狸,这是殿下麾下乔装的黑衣暗巡,马车外面还有亲卫呢,哪有歹人能不动声色闯进来的。”
阿狸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垂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萧佑銮接过茶杯放到她手心,揪了揪女孩粉红发烫的耳垂,摇头笑着止住了半夏的打趣。
兵士此时笔直跪在地上,行止再不难看出是出身军伍。
“殿下车驾一走,漕司衙门就有好几波人便装从侧门离开,鬼鬼祟祟绕好几个弯去了各大义仓,义仓守卫登时森严起来,尤其是常平仓,稍微靠近就有守卫喝止……”
半夏皱眉,“殿下刚提了开仓赈灾之事,后脚常平仓就守备森严,他们防的是打义仓主意的灾民,还是防的我们?莫不是义仓粮储不足?”
想到这儿半夏又摇头道:“不对,除了每年上缴国库的税银粮草和上供钱外,各地府库义仓皆由州府自行管理,只需汇总成册上报朝廷,我记得去岁冬芜收集送到淮南路的情报里,各地义仓所积不少啊。”
军士伏地接话道:“上峰手里有冬芜大人命人送来的情报副本:大周二十八路,去岁各路常平、义仓所积,共计有米二百九十七万八千石,钱二百二十三万五千贯,冬芜大人批注,其中绝大部分皆为虚报……沂州,州府账簿所载仓储粮食有米十七万五千石,上报朝廷之数为十三万八千石,实储不详。”
“流民都堵在城外,粮价虽然涨了粮铺却还开着,百姓不会铤而走险去劫粮仓,王庆礼防的是我。沂水东路的义仓一定有问题,只不知严重程度。粮仓出事是大罪,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遮掩,州府只怕不会开仓了……还要茶水吗?”
阿狸正捧着茶盏专心听他们说话,萧佑銮话头一转温柔问道,少女连忙摆手。
半夏二话不说又倒了一杯热茶把阿狸手里的空杯子换下来,这才问道:“可是,那些人再大胆,仓储半数总是有的吧,就算只有七万石,也不能守着粮仓眼睁睁看人饿死啊。”
萧佑銮想了想,偏头问道:“阿狸,你原来所在的那户人家有几口人?”
认真听着谈话的少女伸出了四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
“唔,加上你一共五口人,那一石米够你们吃多久?”
小哑巴比了三、四两个数字。
“三、四个月,省着些差不多,”萧佑銮转向半夏,“正常一石米够三口之家吃上百来天,城外三万人,一个月,省着点施粥也就三千石不到,如果仓储有半数,开仓赈灾后再锁库,没有人会知道仓储虚报的事情,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半夏明白了,她喉头发干,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家公主,声音喑哑干涩,“殿下……”
萧佑銮俯首垂眸掩去了神色,就算早知道萧氏的这片江山已经被腐蚀到糜烂,但心头仍是锥心的痛楚。
“按目前流民涌来的速度,王庆礼应该估算过,最终留在沂州的灾民人数会在七八万间,八万人,半年需要五万石米,就算施粥掺水,两万五千石多少也能凑合半年。
守着粮仓不敢让我查探,除非所有的义仓加起来,连两万石都没有。”
第13章
马车又转过一个拐角,进入城中大道,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耀在她琥珀色浅淡的眸子上,萧佑銮嘴唇粉白,仿若一尊精致又脆弱的琉璃神像,温柔又悲悯。
衣角被扯动,她抬起头,绿瞳的小哑巴正担忧地看着她。
萧佑銮面色缓和,拍了拍阿狸的手背柔声道:“我没事。”
继而吩咐军士:“粮仓那边不必派人试探调查了,王庆礼是个老狐狸,不会随便让我们抓到把柄,我们人手不足,就全力盯住仓司范满,我倒要看看,常平义仓出事,提举常平司是干什么吃的!”军士领命而去。
回到府里,才转到后宅,庭院里老远就探出一个小圆脑袋,见到一行几人又缩了回去。
半夏没好气道:“躲什么?越发没有规矩!”
顾满不好意思地慢慢走过来,手里抓着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大扫帚,期期艾艾行完礼才小声对半夏道:“半夏姐姐,我在扫庭院呢,没躲。”
半夏作势要走,“行,你忙,那我让阿狸去绣房帮忙。”
“哎先等下嘛,我有话想找阿狸说…那个…我想道歉的……”
萧佑銮轻笑一声,不掺和小姑娘间的矛盾纠葛,转头对阿狸道:“今日别玩太晚,晚间用过膳后去书房找我。”
阿狸仰首歪头,小巧精致的下巴微抬,卷翘睫毛忽闪忽闪的,明亮的绿瞳充满疑惑。
萧佑銮有些手痒,抬起捏了捏小哑巴的脸颊,这些日子的调理颇见成效,少女脸上长了些肉。
惊觉失态,萧佑銮不动声色收回手,掩在宽大袖袍下,手指微微摩挲,指尖似乎还残存着滑腻的触感。
她按下心头异样感觉,轻声道:“你晚些过来,我让秋实给你检查下喉咙。”
恭送公主离开,半夏起身就把阿狸拉到身边,也跟着摸摸她的脸。
“大周朝野糜烂,官场腐败,殿下身为皇室一员,每每见到官吏渎职都不能开颜,我们也没什么好法子开导,倒是阿狸你……”
顾满也凑了过来,眼神羡慕:“殿下待你真好,她都没有摸过我的脸!”
半夏挥挥手,“去去去,你这丫头只会瞎玩惹祸,带着阿狸玩可以,只不许再闹别扭。”
她转而对阿狸道:“现今局势不稳,灾民日多,沂州州官只怕从上到下没几个好的,殿下又要为百姓伤神劳心,我看殿下待你颇有不同,你得空便多去她那儿伺候。
再者,你不会说话,跟人交流有困难,但殿下跟你交流无碍,能得殿下怜爱,你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阿狸有我护着,才没人欺负她。”阿满嘟嘟囔囔道。
半夏瞪她一眼,“我看就你爱欺负人!”
等半夏离开,顾满低着头站在阿狸对面,揪着手里的扫帚,吞吞吐吐想道歉却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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