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气氛沉郁,季氏入朝的官员年纪最轻的才三十许,发冠间已隐见白发了。
“族叔,非是我等坐视,如今局面朝上朋党派系林立,我们实是尽力了。
先前与世家就大争过一次,我们不惜暴露自己联合诸多官员,又请了告老致仕的卢左相出马,想在大朝会上奏请太子颁旨遏制世家与百姓争利。
左相本不情愿,是我等三翻四次上门跪请才打动他,他虽出面但也提前相告说此举定徒劳无功。果然如他所料,大朝会反对声巨,民间被世家煽动,险些闹出民变……”
说是民变,谁又知是不是世家私兵呢?百年来,投身大族隐匿私藏的人口不计其数。这些小规模的民变,既是世家的反抗,也是威胁。
不仅如此,皇室也与世家有百年通婚的血缘联系,各族族长连番进宫在天家父子之间游说大哭、赌命效忠。
再加之朝臣高官之间也有牵扯不清的姻亲联系,威胁分化拉拢,清正的官员是有,但多少也要顾及家族未来,联合起来与世家相抗的联盟逐渐被瓦解,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季和章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尽人皆知,老丞相忠君体国,一辈子在朝堂与诸党奸佞、贪婪世家周旋,为的就是把这些人逐出朝廷。
老爷子行的都是阳谋,在世家中间挑拨交易,各族也都心知肚明。但相爷抛的饵太诱人,各族每次都心甘情愿地吞下然后排挤牺牲掉别家。
就如先帝时天灾四起,季相为了叫朝廷的赈灾款顺利地拨到地方,便与各大世家商量。许诺若是将豪门方氏安插的漕运大臣换成季氏门下清流子弟,赈灾款就交与民间船队承运。
各家本就眼红方氏仗着国舅身份独吞漕运大饼,欣然答应,隔天那名漕运大臣就离奇身亡。
相爷都不用自己做什么,世家的手就推了他中意的人选一把,在皇帝问询接任人选时,各党官员不约而同举荐了那人。
把巨贪方家从漕运上一劳永逸地踢走,代价只是诸世家从赈灾款上一次性刮走一层油皮。
相爷之能,可见一斑。
当然,后来赈灾款被沿路官员与盗匪联合劫走,致使淮南全境举旗叛乱,几年后被先帝作为封地赏赐给摇光公主,那就是后话了。
季和章安静坐着,不发一言,好似一尊沉沉的塑像。几十年谋划的心血一朝成空,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吧?
堂下诸人面面相觑,有人犹疑唤道:“族叔?”
老丞相这才动动眼皮子,垂下了视线。
“我都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避开堂下人的关切,老头子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我明日进宫觐见,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自去销假做事,怎可因私废公?都不必管我,回去吧。季椿留下。”
人都走了,老仆上前,就见老相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茶水中漫开了一大片乌黑的血。他方才端茶原来并不是为了喝,而是掩饰吐掉口中涌上的乌血。
季椿惊叫一声:“相爷!”连忙伸手接过老者手中的杯子。
老头子按住他的手,靠到椅背上,不让他去唤医者。在相伴大半辈子的老仆面前,季和章才卸下了一身重担,显出一个古稀老人应有的老态。
他手脸布满了老人斑,不再尽力挺直腰板,缩着背垂下头,就是一个干瘪颓累的老头儿。
“是我无能,百般筹划成空,愧对先帝……”
老仆跟他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这么些年陪伴,也算半个老兄弟了。季椿走上前蹲下捶着萎靡老头儿的膝腿劝慰道:“老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您操劳一生,已是尽力了。”
季和章却摇摇头看向他,面色神情似哭似笑:“不,是我无能……”
两道浅浅的浊泪溢出,老人的泪水不似年轻人那般清亮,只黏黏地流到枯瘦面颊上鼻翼两侧就干了。
“淮南王驾说得对,我此生谋划注定失败。世家世家……我季和章竟还想将世家逐出朝堂,还天子与百姓一片朗朗天地,可叹我季家,却早已成了贪蠹世家的一员!”
老仆被他此言惊到,不赞同道:“咱们季家虽是大族,怎么会跟那起子人一样?几位侄老爷心思端正,爱国护民,秉持我季家风骨,您怎这样说?”
季和章闭上眼,脸上漫出苦笑。
“若真想与世家大争,大可先发夺人。不管结果如何,私下劝谏君王下明旨定论就是了。
就算世家反扑,抱有破釜沉舟之心坚守就是。朝廷怕淮南,世家就不怕与朝廷撕破脸皮,引淮南王军南下吗?
这般大张旗鼓地上朝谏言,不过是族中子弟自甘堕落、心怀鬼胎!与各大世家同流合污、勾连做戏,想把我这些年隐在朝中的清党官员诈引出来罢了……”
老丞相睁眼,双目浑浊噙泪,周身暮气环绕,悲痛不已。
“世家朋党如贼,我自诩清流魁首、一身文人风骨,却不料监守自盗,家中养出了一群虎豹豺狼!”
第98章
自季和章去了南朝, 王军收复西境,淮南王便把重心放在了西境抚民农耕之事上,也不理会南边情况。
朝廷与淮南似乎达成了微妙共识, 南北分治, 互不理睬。
西境几路新上任的执政长官,皆是淮南直接委派的。他们刚到任时, 直把荆湖几路官衙留守幸存的小官吏们吓了一跳。
只见新上官们有男有女, 年纪有大有小,除了几名知府仪表皆堂堂, 其余陪同上任的官员大多精瘦黢黑。
有的一口官话带着地方腔调,说急了还蹦出几句方言, 叫人听不明白。
炎炎烈日下,本地官员们汗流浃背陪着上峰去田间察看。田地里正当值的稻农左长抖擞精神连忙指挥着农户做活,力求在上官面前露个脸。
有认得那左长的正待在新知府面前夸上几句,就见知府身旁时不时蹲到垄沟边摸摸看看的干巴巴瘦猴儿官员站起来。
精瘦老头儿皱着眉头望过去,用他们只能听得半懂的村话骂了一句:“整瞎球!田哪能捏咯样子灌!”
说完把那身簇新的官袍下摆塞进裤腰, 挽起袖子脱了皂靴,对着那边高声呵斥着,光脚就下了地。
新知府对周遭目瞪口呆的官员笑道:“陈大人农户出身, 熟读《汜胜之书》,极擅田间事, 自被选拔成农官后, 每到一地必亲力亲为往田间探察劳作, 是我淮南农官中的佼佼者!”
言罢抚须道:“此番接任, 也是本官运气好, 摇光府将陈大人分到了我这里。本官这几日也看了, 荆湖真不愧是鱼米之乡, 雨水充沛,气候适宜,今岁秋收若不满仓,真是愧对王驾栽培!”
本地官员连忙收起了面上异色,接连夸赞附和。
新知府摆摆手,将司农的官员留下,其余官员分了两列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也辛苦诸位这几天陪我巡视治下,农事有农官,咱们这些不懂的门外汉就都交给专人处理吧。
安抚司官员何在,先前分流关押在本府治下的叛军如何?”
左边本地官员里一人出列回话:“下官原安抚使司副使,本州分管了两千叛军,由殿前军二营与府军合并的州军一道,将逆贼暂时看守关押在城外兵营里。”
知府点点头,右边几名女官站了出来。
“这是即将入驻提刑司的几位大人。”
“京城日前传下王令:荆湖叛军由各地官衙自行查问罪责。若是被裹挟从贼者可酌情轻判,判罚后重归良籍。
大逆祸民及至穷凶极恶者,刑罚审判皆由提点刑狱司核实后,整编汇总成案卷送呈京师审核重断,七日内若无异议驳回便可自行处置。”
新知府看着几位女官拱手笑道:“居其位,安其职,本路提刑司就交由几位大人了。”
几名女官年纪不等,本地官员见状连忙见礼。本以为其中一名面容严肃年龄偏大的女官为长,却不料旁边不起眼的年轻女子才是众人之首。
这女子看上去也就双十年华,鹅蛋脸,笑起来颊边还有一个梨涡,言谈说话间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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