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肾(35)
他们本来应该还有一次会面才对。
沈焰想到了那一叠被烧掉的老照片,上面的沈鑫笑容灿烂,是个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他又想起轮椅外的那一撮白发,那么苍老,再金贵的衣装也掩不去他的腐朽。母亲爱过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而记忆里那个疼爱他照顾他的父亲,也很早就被时光的洪流带走了,只留下一具没有温度的骸骨。
若说真正叫他悲伤地,可能便是除此之外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真正正的举目无亲了——甚至还要去安抚亲戚和那群便宜的弟弟妹妹们,这么一想,沈焰又有些烦躁。
老头子死得太突然,留下了好大一个烂摊子叫他收拾……将脸贴在冰凉的瓷砖壁上,沈焰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
难受过了,发泄过了,他还是那个天塌下来也一样扛着的沈焰。
等收拾好心情从浴室出来,房间里却不见苏佳年的影子,厨房却隐约传来忙碌的声音。沈焰出来一看,却见那人单手拿着锅铲在锅里搅动着什么,见他来了,转过头。
两人都是刚哭过,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如今一对视,都笑了起来。沈焰走到他身边,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我来做吧,你到一旁歇着去……”
苏佳年却摇了摇头,灵机一动:“沈哥,你帮我切菜吧?”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材料。沈焰见他一手挂在脖子上,怪可怜的,便答应道:“好。”
因为不常做饭的关系,他的刀工基本等于“把食物切碎”,土豆大一块小一块的,看着十分磕碜。苏佳年将特别大块的挑出来,告诉他:“这个再切一下,不然一会儿不好熟……”
“唔。”沈焰点头答应,结果却在切洋葱的时候弄得满脸泪,本能抬手想要抹去,却被苏佳年飞快按住。
对方用单手拧开了水龙头,沾了点水替他擦了擦脸,沈焰一边享受被伺候的感觉,一边自嘲:“……这真是将一年份的眼泪都流光了。”
“那才好呢。”苏佳年拿来毛巾,替他将水渍擦干净,认认真真道:“说明接下来的一年都是平平安安的。”
“你小子倒会说话……”沈焰失笑,他看出了对方眼底的不安,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唔,后脑秃了一块。
感受到指尖凹凸不平的伤疤,那是苏佳年为他而留下的,沈焰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像是在破了皮的柠檬上撒了白糖,又酸又甜:“放心吧。”他承诺道:“我的人生,只能由我来做主。”
沈鑫死了——那他便做好儿子的责任,葬礼流程一刻都不会少,但更多的沈焰给不了了,他不可能为一个死人赔上他后半辈子的人生。
哪怕那个人是他父亲——名义上的父亲。
倾身上前吻着小情人不安颤动的睫毛,沈焰说:“我爱你。”
他从不是轻易告白的人,一单说出口便就是真的——苏佳年瞬间红了眼,只是这一次他眼中只有欣喜地泪水,以及无法用语言来承载的爱意。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沈焰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定了饭局……
可他又看了眼桌上切的七零八碎的蔬菜,心想算了吧,在家吃好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
31.
沈鑫的葬礼被定在头七,火葬,沈焰亲自去送了最后一程。
同样前去的还有一堆哭哭啼啼的弟妹和情妇……沈焰与他们大多只有几面之缘,唯有那个上回撞了人的混小子他记得清楚,毕竟对方让他被迫与齐冰合作……
总而言之,站在一群哭泣的人们中的沈焰冷漠的有些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黑西装,手里捧着白色的花,一动不动的站在遗像前——上面的沈鑫是数十年前的沈鑫,风华正茂,英俊的双眼饱含温柔,正微微偏头,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右侧。
沈焰知道这张照片,也包含在被他烧掉的那一摞里……这是一张双人照裁出来的,沈鑫的右边,站着当年美丽年轻的母亲。
母亲死时用的是生前的单人照,而父亲这一出,则是清清楚楚写在遗嘱里的。沈焰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了懊悔,但归根究底,都为时已晚。
后来看着那裹着白布的尸体被推入熔炉的时候,沈焰又瞥到了那一撮苍白的发,他突然觉得他跟沈鑫其实很像,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愿低头,所以他们宁可心怀希望的等待,也不愿主动开口说一句软话,最终彼此的希望都落了空。
只是对方只能在遗像中追悔,他还有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出神的片刻间,牧师已经念完悼词,收集好的骨灰放入盒中,葬在了母亲旁边。
沈焰看着坟头遗像上年轻的男女,弯腰将一捧白花摆在墓前。
也放下了他心里最后一个死结。
一旁哭得死去活来的王助理似乎想要上前与他谈话,被沈焰抬手制止了——事情到了这里已经画上了句点,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年里对方是如何“在乎”着自己,就像死去的母亲不知道丈夫的忏悔一样。
他选择放下,但他不选择原谅。
出了墓园,苏佳年在马路对面的车子里等着,等沈焰上车后,扑上去给予一个安慰的吻。
后者有些哭笑不得的揉着他的脸:“放心吧,我没哭……”他深深吸了口气:“以后也不会再为那个人哭了。”
苏佳年嗯嗯了两声,亲了亲他的嘴角。
两人在车厢里磨蹭了一会儿,沈焰一排方向盘:“走,帮你搬家!”
先前就说好了这个,不过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忙葬礼的事情腾不出空来,现在终于解放了,沈焰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让对方正式住进来。苏佳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还要半个月才能拆石膏,“你一个人会不会太累?”
“没事,你也没多少行李……”沈焰记得对方当时只拉了一个行李箱进去,“不过两个人住的话,日常用品还需要再准备一些,那我们先去超市吧。”
说着不等对方回答,直接一脚油门开往附近的超市。
因为先前苏佳年一直住的客房,现在两人的关系不同于以往,自然是要搬到主卧去的。所以沈焰购置了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又给客房配了新的书桌、台灯等等办公用品……苏佳年跟在后面单手推车,不知不觉车就满了。眼看对方还要往里扔东西,被他连忙拦下来,说一时半会儿用不上。
总之这么一番购物又花了把个小时,等回家太阳都快落山了,沈焰定的大件家具会在一个星期内配送上门,小件的他吭哧吭哧用电梯一件件运上去,苏佳年只能拿部分东西,大部分时间帮他守着电梯口。
两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东西搬干净了,这会儿瘫在沙发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沈焰实在不想动了,用手机叫了顿外卖,简单吃完后,又要去苏佳年的屋子给他拿东西。
后者是看出他今天打定了主意要将流程走完,叹了口气,给出了自己的钥匙,拎着外卖的垃圾盒牵着咖啡,遛狗倒垃圾去了。
沈焰进屋脱了鞋,在客厅里逛了一圈,没看到什么私人用品,再往里走便是卧房,卧房里有一个书桌,上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这些天他工作需要的材料,沈焰上去翻了几下,发现上到公司刚建立下到现在,基本所有能找到的财务报表都在这里,每一页都做好了批注和标语,证明是有一页一页认真翻看过的。
想到苏佳年在会议上胸有成竹的发言,又有谁知道他私底下做了多少努力?沈焰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若只有感动未免也太过肤浅,所以他抱着那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会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苏佳年值得。
将那叠珍贵的资料收拾好,沈焰又将一些对方的私人用品装进行李箱,临走前他看到床上的枕头有些歪斜,上前想帮忙整理好了,结果枕头一挪开,露出了一个文件夹。
沈焰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子都拼命到躺床上都不忘工作了?便伸手去捡,结果文件夹没有封口,他这么一扯,漫天纸张飘散开来,铺了一床……
沈焰只看了一眼便不动了。
因为那是一沓……乐谱。
比起写满了备注的工作资料,那叠乐谱的纸张就显得皱了许多,一看就是时常被人拿在手里反复观摩。沈焰捡起了一张,上头的音符他看不太懂,但歌词却熟悉——对方曾经私下唱给他听过,一遍又一遍的发出撤回,最终只留下了一个两分钟的版本。
看着白纸上清晰的墨迹,沈焰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起他曾问过那人为什么不做金融这行,对方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如今答案已经再清楚不过——因为苏佳年真正喜欢的只有音乐,所以他才会在大半年前的那场晚宴上,拿着青涩的乐谱到处毛遂自荐,最后阴差阳错的撞到了自己的心里。
而让他一见钟情的,也是那个天真单纯的、傻乎乎追求不符实际梦想的青年,苏佳年一直都没有变,哪怕梦醒梦碎,哪怕正视了自己天赋上的不足……他始终在用自己的方法,去编织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梦。
沈焰觉得眼睛有些酸,他垂着头将乐谱一张张仔细的收拾好,珍重的抱在怀里。
轻飘飘的纸张,却承载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像是天上高挂的月亮——而沈焰想把这月亮摘下来,包装好后,送到对方的怀里……
他曾亲手打碎了那人的梦,所以他要还给他一份更好、更完整的。
苏佳年牵着咖啡进客厅的时候,沈焰正在沙发上抽烟。
自从上次戒之后,他已有快一个多月没碰烟了,如今见苏佳年会来,忙不迭将刚吸了一口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过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苏佳年走上前,咖啡先他一步扑到沈焰身上,这狗最近到了发情期,哪怕只有一个蛋也身残志坚……沈焰顺着它卷卷的毛发摸了两把,接着就看见泰迪四肢短腿抱住他的膝盖,开始熟练的顶胯动作。
沈焰:“……”
苏佳年哭笑不得的将蹬着腿的咖啡抱开,这家伙四腿腾空了还不忘耸腰,沈焰看了眼毛发之下露出来的小尖尖,啧了一声:“都成太监了还这样,这要是没阉那得成什么样啊……”
“泰迪就是这样……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苏佳年将咖啡放到地上,对方自主抱住沙发腿开始蹭。
“……算了先不管它了。”沈焰有些无奈的说着,伸手从桌上捞了个橘子剥开:“现在来聊聊我们的事情。”
苏佳年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即将到期的一年,不知怎的有些心虚,低着头不敢看沈焰:“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