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肾(33)
抹去男人嘴角溢出的唾液,苏佳年再一次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沈焰给他亲的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你小子……”他张嘴到一半,不知怎得就沉默下来,最后从怀里摸出一包烟。
沈焰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点上烟吸了一口,白雾氤氲中,他闭了闭眼。
“我在楼下……遇到我爹了。”指尖的烟头颤抖了一下,一缕烟灰飘落,散在风里。“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混蛋……但是,我还是无法原谅他。”
沈焰想起母亲死去的那一年,他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没日没夜的躲在被子里哭,仿佛天塌下来都没那么可怖……明明只要安慰一句就好了,明明只要那个男人……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能多关注一下他就好了。虽然嘴上并没有说,但他其实一直在等……可等来的只有男人一个又一个的新欢,和一个又一个的私生子。
他也曾脆弱过,可脆弱并不能改变残忍的现实——为了完成母亲的意愿,他不得不强大起来,不去依靠、不去寄托,只凭自己一人风霜雪雨的走到如今……而直到这个时候,却发现那人似乎惦记着自己。
多可笑啊,仿佛他还在乎似得——他最困难的时刻,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不曾出现,甚至将他彻底遗弃在黑暗里。如今那个人病了,老了,可能甚至活不了几天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想要父孝子慈一家团圆……可沈焰想问,凭什么?
他需要父亲关怀的时候,那个人在哪里?
既然他从未完成过身为人父的责任,那么他也没有做孝子的义务,何况沈焰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度,至少在接手公司后,一直承担着对方高额的治疗与住院费,可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更多的东西,他给不了,也不想给……
可是为什么会那么难受呢?我应该是恨他的才对……
正如此想着,一只有力的手臂围上他的腰,沈焰回过头去,发现苏佳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源源传来,抚平了他心中焦虑。沈焰有些感动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末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你怎么下来了?”
他掐灭烟头,回身就要把人带回床上,被苏佳年哭笑不得地抱住:“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而且都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我是撞到了头又不是瘫痪……”
“那也不行,万一又磕着碰着呢?”沈焰执意要他躺回去,苏佳年却抱着他的腰不松手,还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磨蹭了好一会儿,突然道:“……你要是不想原谅的话,就不要原谅好了。”
沈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指得是什么,本能回答:“我从没原谅过他。”
“那就继续这样好了。”苏佳年说:“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看看他……别让他影响你,更别让他给你留下遗憾。”
“……你是说……”
“去看看他吧沈哥,但千万别原谅他。”苏佳年偏了偏头,在男人耳边落下一吻:“说不定看完之后,你会好受一点……”
沈焰沉默了片刻,说:“我会考虑的。”
他说罢,回吻住爱人的唇,窗外是白云蓝天,阳光驱散了最后的阴霾,留下的是一片光明的未来。
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特别是,有一个人能牵住你的手的话。
后来沈焰回到家里,翻出了数年前的老旧照片……自母亲死后,父亲就将老宅里的合影全部取下,本来是打算丢弃,被沈焰偷偷捡了回来,藏了许多年。
他虽然留下了照片,可从未细细翻看过——一是害怕触景伤情,二是他怕看完后自己会忍不住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他已能够心平气和的看待这一切。沈焰擦去婚纱照上厚厚的灰尘,露出两张年轻的脸。
照片上的五官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见是一对俊男美女,那时候的他们没有芥蒂、没有分裂,有的只是两颗火热且爱惜彼此的心。
沈焰看着那照片上的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突然觉得父亲当年将其烧掉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有再一次看见过去的美好,才能更加体会到如今是多么的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于是沈焰拿着照片来到楼顶,选了个没有杂物的地方,将其点燃。
他的瞳孔里闪烁着燃烧的火焰,以及那两张被焦黑蚕食的脸……一点一点,当婚纱从洁白化作焦土,当誓言从真心化成利刃……
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上一辈的人,上一辈的事情,过去了,被时间消磨干净了,慢慢的也就放下了。
他也会有那一天的。
……
苏佳年的出院定在一周后。
他已经拆了线,但剃掉的那块头发一时半会儿是长不出来了,只能先带帽子遮掩;除此之外,石膏手还需要一个多月才能拆掉,其余就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自从上次在病房抽烟被封白闻出来以后,沈焰也暂时性的戒烟了,换了根棒棒糖在嘴里叼着,总是会被苏佳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夺走……唔,然后交换一个带着甜味儿的吻。
有时候是橘子,有时候是葡萄,有时候是苹果……不过苏佳年还是最喜欢牛奶味的,于是沈焰口袋里的棒棒糖都换成了牛奶味,有时候被亲烦了,直接往对方嘴里塞一根了事。
不过这么亲亲摸摸的,都是男人,难免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候,但每每准备脱裤子,封医生都会准时准点的敲门查班,沈焰有些受不了了,才同意苏佳年出院的提议……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掐着时间点火的。
总之为了庆祝苏佳年出院,沈焰特地在市内最好的饭店定了位,还准备了包场的鲜花,打算浪漫一把,将之前亏欠的都补上。这天两人收拾好东西,沈焰下楼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突然有几名医生推着滑轮床一路飞奔,路途中的人们自动避开,就连沈焰也不例外。他看着手里的单据,心里盘算着晚上吃饭时要如何告白,想得正高兴呢,就听见不知谁说了一句:“刚才那个被推进去的……好像是沈老爷子?”
“嗨,别说了,心脏骤停——之前还好好的呢,到底是上了年纪了,之前就脑溢血差点没了,不好好休养天天让人推出来“散心”……这次也不知道又受什么刺激了,哎……”回话的是一名小护士,似乎是看着事发的,“也不知他儿子女儿都去做什么了,老人一个人住了几个月的院,除了他助理基本没人来看过,也是可怜……”
她话没说完,肩膀突然被人按住,吓得尖叫一声,转头对上一张苍白的脸。
沈焰张了好几次口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在哪个房?”
“谁……?”
“沈鑫。”
“哦……哦,”小护士报了个位置,对方头也不回的跑了,心想这儿子来得够晚的……只可惜,老人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
沈焰一路狂奔着到了楼上,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王助理,二话不说冲上前,一把提起对方的领子:“到底怎么回事!”
对方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这会儿又被沈焰扯得喘不上气来,艰难地开口:“沈……总……咳咳、咳……”
沈焰黑着脸将人放开,等对方咳够了,他也冷静了不少,深深吸了口气:“……怎么回事,不是之前都好转了吗?”
王助理抹了把脸,“……之前自从我告诉他你会来医院之后,他每天都让我推他出去,在医院里转一圈,只希望能遇到你……医生告诉他静养,可他死活不听,结果、结果……”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闭上眼,声音中带着破碎的泣音:“他看见了……你与你那个小情人……”
“你宁可与情人私会也不愿意见他……”
后面的话,沈焰已经听不清了。
他看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面容悲恸,表情凄惶,满是皱纹的眼里盛满了泪水,顺着树皮一般的面庞淌下,隐没在皮肤的沟壑中。
从对方激烈的肢体语言——王助理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以至于五指都没入皮肤,沈焰感到了疼痛,也感受到了对方责备甚至仇恨……像是他杀死了那个人一样。
开什么玩笑……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焰这般想着,呼吸却仿佛不受控制得急促起来,他像个突发哮喘的病人,心跳骤然加快,过呼吸导致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倒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苏佳年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对方上来,下楼途中又恰逢听到护士谈话,急急忙忙赶过来,就看见沈焰崩溃的倒下——他不顾自己还打着石膏的手,上前用身体接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搂着对方虚软无力的腰倒退几步,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
沈焰在他怀里发抖,男人将嘴唇咬出了血,来压抑那滚到喉头的苦痛,苏佳年不得不把一根手指塞进他满是血渍嘴里,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喘气……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来安慰,只得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着沈焰颤抖的耳廓,极尽温柔。
王助理的声音回荡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他一直惦记着你,这些年不管说什么都要把位置留给你,他只想见你一面而已,见一面而已啊……”
可是却连这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上。
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出来,说了声抱歉。
王助理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抱着医生的腿嚎啕大哭,对方却说:“病人自被送过来之前,心跳就已经停止了……”
沈老爷子是被活活气死的。
被他冷落了几十年、忽视了几十年,死到临头才突然想起要补偿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里,沈焰突然笑了,他笑得不能自持,笑得站都站不稳,整个身子由苏佳年支撑着,将脸埋进对方带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胸口。
苏佳年肝到了一阵温暖的湿润,他知道那是沈焰的泪,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站着,像一尊沉默的、温柔的守护神,用受伤的手臂环抱着对方此时无比脆弱的身体,亲吻着男人头顶的发。
片刻后,沈焰终于缓过劲了,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泪。
他只说了一句话: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