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机舱坐定,面对起飞时的气流扰动,亦是十分淡然,镇定自若的模样。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高空飞行,仆仆风尘,终于抵达自己居住的城市。
离开的这二十几天,仿佛过去一年那么久,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树枝都秃了,明明走的时候还有些叶子的。”叶知理裹紧衣领望着街道两旁,喃喃自语,听不出是感慨还是惋惜。
洛非立在一旁,笑着问:“想家了吗?”
叶知理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没有家,他原先居住的城中村已经被拆除了。
彻彻底底地,在浩瀚庞然的城市中如烟一般消散,再也寻不着踪影。
如果不是洛非收留,他现在只有流落街头的命运。
在这个城市读书、工作了十几年,奔波徘徊,不曾停歇,诸多辛劳,诸多隐忍,三十多岁了,到头来一无所有。
省吃俭用的那点存款,在漫长而不确定的未来面前,也显得捉襟见肘。
洛非依然好脾气地:“叶先生在想些什么?”
叶知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目视前方光秃遒劲的枝干,并未回答,只淡淡道:“我得先回银行一趟。”
第94章
工作日的中午,市中心商务区CBD人来人往,便利店里挤满买便当、关东煮的小白领们,毛躁躁,乱哄哄的,虽然温度依旧很低,人气倒是一如往常。
叶知理和洛非在咖啡飘香中双双踏入电梯,洛非仰靠在轿厢扶手上,叹道:“我现在才有点终于回来了的真实感。”
叶知理怀中抱着那只千辛万苦才得来的金属箱,十分宝贝,心思全在上面,全然没有听见身边的人在说什么。电梯一打开立即抬脚跨出,刷卡推开银行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柜台后面。
洛非瞬间感受到一抹淡淡的惆怅,如藤蔓般沿着脚踝向上生长、缠绕,一圈一圈,从腰际蔓延至脖颈,直到将他完全裹挟。
“就算敷衍我一两句也是可以的。”他小声咕哝,电梯上方的绿灯再度亮起,轿厢缓缓打开,“洛氏律师事务所”几个黑体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嗯,还是问问助理这段时间有没有输掉官司比较要紧。
自己不坐镇公司,也不晓得那帮小年轻压不压得住场子。
洛非一边思量,一边大步迈进去。
前台小姑娘乍然瞧见失联多日的老板进来,惊讶一下下,赶紧站起:“洛律师,您怎么这么久没来公司啊?”
洛非微笑着点头示意:“是啊。”
一副近来风平浪静,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无事发生的表情。
小姑娘盯着老板仔细打量一会儿,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叫起来:“洛律师,您左边脸有点肿,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哎。”
洛非摸摸脸颊,的确是被揍了,不仅脸上,腰上还有一块青紫没消呢。只得咳嗽掩饰一下,无奈地叹口气:“我开车撞电线杆上了,雨天路滑。”
生怕多待露馅,赶紧朝自己的私人办公走,前台小姑娘在身后再次惊诧地叫起来:“洛律师,您的外套撕开好大一个口子!”
洛非连忙止步脱下来一瞧,果真长长一道,应该是放在后备箱的时候被水下作业器械钩破的。他抬起面庞,再次叹口气:“是啊,一万多块的衣服,就这质量。”
叶知理一踏入自己的办公室,立即安排助理预定紧急会议,处理反洗钱部门过去一个月积压的KYC和CDD文件,审核合规专员提交上来的一份份可疑交易调查报告。
又和法务部门、财务部门、税务部门的主管分别开会,沟通最新的业务框架和可能存在的监管漏洞。一个下午嗓子都哑了,顾不上喝水,只想把这些日子丢下的工作尽快补回来,以免触发任何潜在的金融风险。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钢笔在纸上片刻不停地书写、计算,依赖着肾上腺素,精神高度集中,面庞既兴奋又疲惫,眼睛里充满血丝。
结束工作时,办公室内早已人去楼空,万籁无声。
叶知理走出银行玻璃门,外面是黢黑无垠的夜幕。
他按下电梯按钮,转身将鼻尖抵在走廊落地窗上,怔怔地看向外面的夜景,对面建筑亮起的灯光透过玻璃反射在他的面庞上,有些空洞,有些冰冷。
洛非搭乘电梯下来,门一打开就看见这样的叶知理,不由笑道:“叶先生总是盯着窗户外面呢。”
叶知理的鼻尖从冰凉的玻璃上移开,面无波澜地踏入轿厢,步履沉重,神情带着疲色。
毕竟这么长时间没来银行,堆积的事情繁多,接下来一个星期都要加班。思及此,实在没有力气说话。
二人一同沉默着走向停车场,上车系好安全带。洛非打开前灯,慢慢开出来,突然道:“其实叶先生可以和我交流的,把不开心的事情,有压力的事情和我说说,不必什么都压在心里。”
叶知理没有回应。
银行里一堆破事,说出去外面的人也未必理解,徒增他人的烦恼而已。
他不是那种会把旁人当做自己情绪垃圾桶的人。
大多数时候都自己消化了。
偶尔,偶尔,说给訾衍听。
毕竟訾衍和自己是一个系统的,能够理解他的难处。
冷不丁想到訾衍,叶知理的心里愈发不好受,人也更加沉默了。
现下訾衍依然身在异国他乡,生死未卜。
洛非微微调整方向盘,在信号灯前停下,对着不断跃动的数字看了一会儿,道:“叶先生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一定要救叶先生,为何叶先生死了,会给我造成很大麻烦吗。”
叶知理扭头看向洛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但依然点下头:“嗯。”
洛非一半面庞浸没在阴影里,另一半被红灯幽幽的光线照亮,沉默良久:“我有需要叶先生活着的理由,叶先生对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叶知理微微蹙眉:“其他人不行吗。”
洛非缓慢地摇头:“其他人不行,只能是你。”
叶知理不解地:“为什么?”
此时绿灯亮起,洛非松开脚踏,平静地开口:“或许叶先生不知道,我是私生子。”
在路灯黯淡的光线里笑了下,缓缓地:“很长一段时间不被承认,虽然物质上并不缺乏什么,童年其实十分艰难。”
叶知理默默地听着,没有做声。
洛非道:“年少时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一直拼命努力着,后来去国外留学,读法律,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二十出头准备法考的时候,压力非常大,天天熬夜背书,睡眠不足又精神紧张,导致突发性耳聋,两只耳朵完全听不见了。”
叶知理点点头,表示理解。
洛非道:“当时只好进高压氧仓治疗,又吃了许多药,糖皮质激素、溶栓和抗凝之类,勉勉强强恢复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听力。叶先生或许不知道,突聋其实很容易复发,休息不好的时候,熬夜的时候,压力过大的时候就会乍然听不见。不仅听不见,往往还伴随耳鸣、耳闷、眩晕、呕吐,发作的时候难受极了,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在律所实习的时候一直强忍,后来做了助理律师也咬牙支撑,慢慢获得了独立案源,建立了自己的渠道,有能力独立门户了,再后来开了属于自己的律所。十几年的时间,数不清的付出,才换来父亲的认可。”
叶知理安静听罢,道:“洛先生苦尽甘来。”
洛非淡淡笑了下:“可惜压力性耳聋依然时常发作,三十岁之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耳鸣,尖锐、刺耳,仿佛无数针扎进耳朵里,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
顿了顿,“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遇见叶先生。”
叶知理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一两秒钟,嗓音淡然地开口:“真的吗。”
洛非点点头:“我自己也觉得讶异,一开始完全无法相信。”
叶知理细瘦苍白的手指触在车窗玻璃上,慢慢划过去,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洛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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