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过身,往怀里塞了个枕头,小动物似的想把自己蜷起来,不愿面向窗户——即使他知道窗外没有月亮。
那一刻他听着窗外翻滚不绝的闷雷声,突然很想直截了当地问一问秦殊,问他梦里的话是不是一个字也不可信,过去和未来的人生又是不是真的需要他。
他知道这些问题本身没什么意义,谁也说不清以“如果当初没有”开头的事,秦殊也未必会为了哄他说些违心的话,如果条分缕析推导而出的结果是否定的,他还是自找不痛快。
然而几分钟后,他还是爬起来,捞过手机,给秦殊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消息,“睡不着”。
凌晨四点,想也知道不会有回复。
他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眼眶被突然而起的亮光扎得酸涩,终于慢半拍地尝到了所谓异地恋的苦头——分隔两地的不安,不能立刻得到回应的怅然若失,或者噩梦惊醒后无人应答的静默长夜。
他真的很想见秦殊,亲吻,拥抱,随便什么都好。
汹涌而起的思念快要把他吞没了。
后来的半个晚上他没再做梦,或者该称之为没有再成功地睡着,只是趴在枕头上想了很多事——很多同秦殊相关的往事。
比如八岁的时候他食物过敏,第一次在医院过夜,身边其实有保姆陪着,秦殊却还是不放心,待在病房守了他一宿。那天他难受得睡不着,看着窗户的方向等太阳升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自顾自揽了所有责任的秦殊,就在天亮的时候指指窗外的木绣球,说昨晚有不少花被风吹落了,能帮我捡一朵吗。
后来秦殊给了他一罐木绣球花,小小的五瓣的白色花朵,收在被倒空的玻璃糖罐里,像一罐夏天的雪。
比如十一岁的时候学校组织秋游,徒步去了某个很远的地方爬山,回去之后他精疲力尽,傍晚就趴在座位上等秦殊来教室里找他。那天他们是坐公交车回家的,夕阳洒满了大半车厢,临近终点站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靠在秦殊肩上装睡,又在被拆穿后耍赖似的去玩对方的手。
秦殊的手比他大一圈,是青春期抽条时候特有的瘦和修长,他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秦殊的指缝间,不着边际地想这只手很适合戴戒指,却没有想过未来的某天这个念头会成真。
比如十二岁的时候他带着颜料和画笔走进秦殊房间,自作主张地画满了半面墙,用鲜艳却意味不明的涂鸦把那间整洁的屋子弄得不伦不类。秦殊在他画到一半的时候回来了,递给他一杯加了冰的橙汁,坐在床角听他解释画的初衷和含义,眼底漾着淡淡的笑意,好像任他说什么都会照单全收。
比如十四岁的时候他开始学吉他,盘腿坐在秦殊床上一边边地捋旋律,面前摊了好几张逐渐被填满的空白五线谱,最后拼凑出一首成型的自作曲,用MP3录下来,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秦殊——他自己的生日,却被他定义为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于是他反而成了准备礼物的那一方。
比如十五岁的时候他喜欢上一支走FUNK风的地下乐队,翘课去酒吧听他们的Live,不出意外地被班主任发现,要叫他的家长来谈一谈——于是隔壁高中部的秦殊被叫到办公室,替他听了两个小时的念叨。
等他回到学校听说这件事,才想起自己交的假条有效期限到前一天为止,十分歉疚地打算把带签名的乐团周边送给他哥当作赔礼,还拐去买了学校对面他挺喜欢吃的甜点。
结果放学之后秦殊看到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脸上那道荧光色颜料,问他玩得开心吗,有没有拿到想要的签名。
比如他懵懂的情窦初开,比如他衣柜里秦殊的外套,比如小长假最后一天他补不完的作业第二天醒来奇迹般地被填满,比如冰箱里永远不缺的冰淇淋和桃子汽水。
他收集了那么多证据,来证明秦殊对他是温柔的,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也能证明秦殊是爱他的。
下雨的时候天也亮得没那么明显,时针指过“7”的时候他终于捡回一点儿困意,却在闭上眼的前一秒被手机震动声打扰。
屏幕上躺着一条新消息,是秦殊发来的,“抱歉,昨晚睡着了”。
嗯,不管什么时候都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这也算一条证据。
-
展览办得很顺利,几天都是大同小异的忙碌,主办方请了附近大学的学生来做志愿者,于是最后两天没林芜什么事,放他在酒店充了两天电。
理发店倒是没去成,连日的阴雨不适合出门,拜那个梦所赐,他也不太想出去淋雨。
等到最后一天中午撤展,他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没有推脱的理由,只好和王晗一起去了庆功宴。
毕竟是主角,几轮下来王晗喝得八分醉,其中有不少酒是替他挡的——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有所改观,觉得对方似乎还算个好人,至少不强迫身体不适的学生喝酒。
——然而现实很快就狠狠打了他的脸。
散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碰了酒,只能分成几批打车离开。林芜和另一位“老婆管得紧只能小酌几口”、到底还算清醒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最后几个客人送上出租车,又给司机留了地址和家属的联系方式,才终于大功告成地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那位正看着盆栽说胡话的“主角”。
“开我的车回去吧,你能开吗?”小酌了几口的工作人员把车钥匙递到他面前,笑了笑道,“我家就在你们下榻的酒店附近,能省一趟打车钱,再说停车费按小时计,我喝了酒也没法自己开回去,在这儿停一晚上怪亏的。”
“开是能开,但我刚回国,以前只开过右舵,”林芜指了指王晗的方向,“先把王老师带上车吧,路上麻烦您帮忙看着点儿。”
第95章 我想见你
没必要跟醉鬼计较。
——第三次在换挡时被人借机抓住手的时候,林芜猛地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把这句话碾了个粉碎。
他甩开那只手,扫了一眼副驾上满身酒气的人,碍于车主还在后座不好发作,只能压着线尽可能开快些,在心底里默默辱骂这辆车为什么是手动挡,为什么后座堆满了东西只能让醉鬼坐副驾,以及他为什么没在饭桌上象征性地喝两口酒。
所幸离得不远,导航也挺靠谱地没让人绕路,十分钟后他在某小区门口停下来,目送车主下车离开,心想任务也算完成了二分之一,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头输入下一个导航目的地。
他没看王晗的方向,却知道那双蛇似的眼睛死死缠在他身上,视线湿冷得令人厌烦。
如果这个人不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母亲还算上心的学生,他其实很想停车离开,把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一路没人说话,只剩下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时不时响起的导航播报——还没等林芜开始思考该不该放首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醒限速的女声就陡然被人掐断了。
“小芜……”始作俑者的手从屏幕转移到他大腿上,蛇似的一点一点往上攀,话音和动作一样阴晦又肉麻,“你知道吗,那天你打电话的时候……真漂亮啊,像艺术品,漂亮到我想保存下来——保存下来反复观赏……”
癖好倒是扭曲得和他不相上下——原来被人说这种话是这样的感觉,也亏得他哥脾气好,听他说了那么多年还能欣然接受。
林芜挑眉,扫了一眼后面没有车跟着,在红绿灯前猛地刹车,一把甩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警告道:“老师,自重。”
王晗却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不仅不恼,还施施然换了个坐姿,继续用令人生厌的目光打量他,然后意味深长地轻声道:“你喜欢角色扮演啊。”
说罢,没给他再说什么的机会,脑袋一歪便睡过去,把醉鬼的耍赖特权行使了十成十。
林芜皱着眉看了一眼被他碰过的地方,有点儿心疼这条很快就要被他扔进垃圾桶的裤子,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被道德底线说服,驳回了弃车走人的想法——反正是一个行业里的人,熬过这一晚上,他总有秋后算账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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