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进屋,也没挽留,就看着他,他没有往小区的出口去,而是朝着我邻居家的方向走。
晚风呼啸,冷意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毛孔里,我抱着手里尚且留着暖意的保温袋,目视着那挺拔的背影缓缓地消融在茫茫的夜色里。
“秦烬!”就在他完全消失之际,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头。
随后,又亦步亦趋地回到我面前。
“怎么了?”他问。
我一只手撑在门上,道:“你进来。”
秦烬愣了一下,露出微微讶异和吃惊的神情,他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我不再看他,径自转身回屋了。
暂且休战。我心道,先吃个饭,吃完饭咱再接着吵。
秦烬一踏进屋便看到地板上那只摔碎的碗。
我目不斜视地跨过去,丢下一句:“留着吧,晚点我再收拾。”
“你别碰。”他说,“小心伤了手。”
我抿着唇,无言地抱臂看着他,秦烬挺熟练地去把家里的畚箕和扫帚拿来,将大的碎片先扫走,装进一个单独的袋子里,然后小的再用戴上橡胶手套的手一个个仔细捡掉,最后还用宽型的胶带粘了粘。
“你下来记得穿拖鞋。”他叮嘱道,“别光着脚。”
我非常想怼一句,要你管。
然而我还是没有说话,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表情漠然地看着秦烬将保温袋里的食盒一一拿出来,推到我面前,神色冷峻一言不发,动作却带着微弱不着痕迹的讨好示弱之意。
我终于看清那两只食盒里面的内容物,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真不知是我们太过心有灵犀还是怎么。
一只盒子装满着热气腾腾、圆滚滚胖乎乎的水饺,另一只,盛着色泽红艳油亮、香气扑鼻的水煮牛肉。
我沉默了片刻,喉咙口泛起些许酸意。
然而饺子只有一碗,两个成年人分食根本不够,秦烬这家伙还真只是单纯来给我“送外卖”的。
我默默走到厨房,把那一锅我之前自己煮好的饺子捞出来,换了只干净的碗装,然后重重搁在他面前。
秦烬抬起眼。
我自顾自动了筷子,避开他的视线。
过了会儿,他轻声说。
“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宝宝,你消气了吗。”
他不张嘴还好,这话一说,我立刻冷下了脸。
“没有。”
“那……”
我硬声打断他。
“闭嘴,我不想理你。”
秦烬安静下来。
本来我还以为秦烬是字面上点的外卖,借花献佛送来我面前,直到这水煮牛肉吃进嘴里,我便知道,这绝对是秦烬自己的手艺。
哪家外卖能做成这样。
我不太能吃辣,花椒更是一点点都受不了,但偶尔却又嘴馋这种多油重味的菜肴,俗话说,就是作。
这牛肉炖的入味,却不太麻舌头,辣感恰到好处,入口满是辛香料浓郁的气味,却找不到一粒花椒尸体的痕迹,显然是都已经一颗一颗被精细地提前挑走。
无不无聊,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干别的什么不好。
我本来不太饿的,却越吃越饿了。
秦烬在一边动筷子动的很慢,多数时候他只是看着我狼吞虎咽。
这人本就聪明,的确学什么都快,不到半年下来,这手艺已逐渐让我找不出什么刺了。
边吃,我边想,洗手作羹汤这种事,我自认是没耐心,由己及人,我认为秦烬这位少爷应当也是没耐心、没兴趣的。
甚至一开始我故意让他这么干,使唤他做饭、拖地、洗衣、接送……各种各样他从前绝对不可能愿意做的杂事,是内心存着一点泄愤、羞辱的意思的。
因为我始终认为,以他这么骄傲的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放得下自尊,为我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更不要说主动放下身段来“服务”。
没必要却做了,不感兴趣却有好好在学习在进步了,阳关大道不走,赶走他又自己眼巴巴跑回来罚站,非要来我家这小屋檐下挤着,家财万贯却装成个穷光蛋,做着最简单平凡的活儿,像一只无害的小宠物般天天只围在我的脚边打转。
到底图什么呢?
吃饱喝足,几天跌宕起伏后,此刻,波纹滚滚的心境好像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我心平气和地评判,客观地思考,理智地分析,觉得他大概是在追我。
从他出院,来到我家那一天,与我签下所谓的劳务合同起,他根本就是在处心积虑、步步试探,而且不可否认,从结果来说,他的这一策略也的确成功了。
只是这人有毛病,也不知道脑回路怎么长的,追人这副追法,还要搞谋而后定那算计的一套,真是够欠抽。
秦烬带着空空的食盒回去了,临走前还洗了锅和碗,我没出声,也没拦。
他走了之后我上楼,将卧室密闭的窗帘拉开一条缝,果然见没过多久,林木外,隔壁那栋装潢漂亮设计典雅的别墅亮起了灯光。
刚才他在的时候我没戳穿他,心里却已猜到了七八分,毕竟早有蛛丝马迹。
最早秦烬出院后找上门来,出入畅通无阻,照理说他作为一个“外来人员”,早就该被保安拦下了。
只是当日我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当回事,更没有往“他也是这小区的户主”这方向去想。
毕竟那会儿,我是真以为他身无分文。
只是我没料到,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这栋房子是我大约一年前才拍下的,那时秦烬人还昏迷着,这边的房产自然是早在我之前就购置好的,只是他出事前手里的财产规模庞大又复杂,我也不乐意打探询问这些,竟从来不知道。
不得不承认,我们俩的品味还真是出奇地一致,早先我就夸过那栋房子的主人审美不错,也不知道秦烬当时听到心里怎么想的。
我俩连买个房子,都能买在同一处,甚至同一个小区,互相挨着,一墙之隔。
短暂的震惊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谁也不是故意,大概只能用“缘分”来形容了。
下意识地,我又转头去看那扇窗。
离得不算近,我并看不清那房子里的人在干些什么,只是光线暖融融地透出来,在夜里好像无垠海面上的指路灯塔。
我把电脑搬来,顺便带了个躺椅,靠坐在窗边。
打开电脑,满屏乱七八糟的文件,我自己职业病严重,没事干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喜欢对着电脑,也许是处理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在虚度时间,哪怕这只是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在此之前,我热爱我的工作,即使过得再辛苦也从未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它带给我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只到这一刻,我忽然想,今天已然荒度了,那明天、那后来呢?我的未来在哪里?
莫名其妙的,我甚至闪过了一个极为消极的,想要辞职的念头。
……因为秦烬?
因为知道了他是股东,这是他的公司,所以叛逆地想要离开?
似乎也不仅如此。
顾成怀走前的那副话和他白天与我通话时温和的声音忽然交织轮换地在大脑里播放起来。
我记得他在盛大的告别会上怅然的表情。
我们碰了一碰茶杯,他笑说:“不必为我操心,急流勇退,是好事情。”
过一会儿,又忆起他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道——
“……秦总帮你一把,我能教你多少,都算不得什么。其他的,是你靠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这条路,是你凭你自己的努力走出来的。
是每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一桩桩棘手的难题、一笔笔或大或小的生意,堆积起来的。
我时而自卑,时而自傲。
我仍然热爱我的事业,热爱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或许骨子里,我依然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甘示弱的人。
急流勇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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