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没什么意见,反正掌柜给了一天假,听对方安排便是。
两人在亭子里坐下,颜幼卿注意到安裕容今天穿的是浅蓝色短袖衬衫,深蓝色西装裤,黑皮鞋擦得锃亮。这一身在洋人地方只是寻常,在码头上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洋行职员偶尔来这边办事,虽比不得安裕容考究,样子却差不多。倒是此刻坐在朱红立柱碧绿顶瓦的亭子里,才有些不伦不类。反观自己,因为不打算去总店,穿的是白夏布长衫,坐亭子里正合适。只不知徐先生的报馆是什么做派,如此衣着会否失礼。他如今出门,除了长衫,就是大老板给的洋装。洋装已经被笑过了,大抵还是长衫靠得住一点。
安裕容见他眼神在彼此身上掠过,便知道自己上一回孟浪之举,多少伤了少年人的自尊。有心安抚,遂笑道:“你们胡大善人不是喜欢讲‘东西合璧’么?咱俩今天出来这身,正是东西合璧的典范。徐兄也喜欢穿长衫,如非必要,断不肯换西装。我么,一则因为穿着方便,二则与洋人打交道的时候多,倒是常穿西装。”
颜幼卿听他这么说,不再纠结衣裳问题,顺着话头问起分别之后详细情形。
中途有提着果篮的小贩从大道上经过,安裕容挥手叫住,买了一大捧桑葚,一兜水灵灵的黄杏。两人边吃边聊,渐渐把话说开,神态也越发轻松自如。按说二人曾经患难与共,彼此扶持,理当结下深厚情谊。可惜此前纵然心里都觉着亲近信任,却总好像没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时有龃龉误会。重逢后再次相见,深入交流,才仿佛终于打通了某处滞涩的脉络般,你来我往,变得顺畅自然。
颜幼卿听安裕容提及新认识的洋人传教士,问道:“峻轩兄就是在帮这位花旗国来的冈萨雷斯先生筹办女子高中么?”
安裕容吃惊:“看不出来,你消息挺灵通哪!”
“是总店的管事说,你老去找大老板,就为了要他出钱赞助这事儿。”
安裕容笑了:“这都有人说给你听?幼卿,可以呀,混得挺不错么。”
“我常去总店送货,跟管事熟了,无意间听来的。”颜幼卿停了停,嘴角轻扬,“管事还说,你去了许多次,也没说动大老板掏钱。”
安裕容因他这个难得一见的调皮笑容微微晃神,随即吐出一颗杏核,瞪大眼睛:“嗬!果然进了生意场了不得,都学会寒碜哥哥我了!我跟你说,幼卿弟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别跟着那帮子奸商,学得油嘴滑舌的。从前多厚道的小伙儿哪,这才多少日子,啧啧……”
颜幼卿扛不住他这般逗弄,忍不住又有些脸红。生硬地转移话题,正色道:“峻轩兄可知道,胡大善人府上有位小姐,听说芳龄十五,正是要读高中的年纪。”
“这你也知道?”安裕容不敢把人逗得太狠,听出他是想替自己出主意,于是端正神色,“正是听得有这么一说,才把胡老板当作有可能投资的潜在校董之一。可惜来回谈了好几次,一直暧昧着。我也不是你们胡大善人肚子里的蛔虫,实在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颜幼卿斟酌一下措辞,慢慢道:“我听说,大老板早年去过西欧,生意合伙人也多是盎格鲁人,因此更相信米旗国在华夏开办的学校。海津虽然没有,京师却是有的。然而夫人不愿意小姐离家上学,才一直拖着未能成行。峻轩兄想要说服大老板,殊为不易。或者可以从夫人那边想办法。大老板这边,没准还得那位冈萨雷斯先生亲自来,细说一番花旗国女子高中的好处,能叫他改了主意,亦未可知……”
颜幼卿肯关心自己,安裕容心情好得很。但对于他要说的话,开始不过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没指望真替自己出什么好主意。谁知越听越是出乎意料,等颜幼卿全部说完,愣了半晌,吐出一口气:“幼卿,你不是才干了几个月?替分店跑腿的伙计,如何连大老板的家务事都这般清楚?”
“前不久,夫人和小姐出门游玩,顺道来总店看新货。恰巧我送了一批过去,管事直接就带我上了楼,把货品呈给她们挑拣。大老板与夫人闲谈,说到了小姐上学的事。”
“然后就这么凑巧,叫你听着了?”
“凑巧是凑巧,不过……话是偷听来的。你知道,我耳力比一般人强。他们在内室说话,门没关严,我稍微留心听了一会儿。”
“所以,你这是特地替我打探来的消息?”安裕容笑看着他问。
“嗯,我听说你一趟接一趟地跑,大约很着急?凑巧得了这个机会,就……”颜幼卿低头,“按说私下窃听大老板谈话,透露大老板家事,十分不应该。不过上学读书的事,总归不是坏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安裕容一把拍上他肩膀,乐得直咧嘴:“这还叫帮不上什么忙?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放心,这学校办起来,肯定差不了。假若你们胡大老板当真被说动了,绝不会叫他后悔就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追问,“幼卿,你在广源商行,究竟干的是什么差事?这才几个月,随随便便就能往大老板还有家眷身边凑——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颜幼卿知道不能再瞒,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安裕容听罢,晃一把他肩膀,“嗨”一声,使劲儿拍自己大腿,后悔不迭:“早知道,早知道……唉,算了。闹半天,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江湖隐士,武林高手,就是你呀!”
颜幼卿腼腆一笑:“是我。除了搭档的崔师傅、大老板跟王掌柜,没几个人知道。”
“怨不得徐兄说胡大老板婉拒了记者。不过你这个情形,没人知道才好……”说到这,安裕容脸色一凝,“幼卿,你告诉我,胡闵行都叫你干些什么?接货送货,都是什么货,你知道吗?”
不等颜幼卿回答,又接着道:“生意做到胡闵行这般,定然不止明面上这点,私底下谁知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身手不一般,又是初来乍到,背后不牵扯其他势力,故而胡闵行愿意用你。你可千万小心,别被人下了套。有些脏东西,一旦沾手,再要洗脱可就难了。”
安裕容越说越严肃,左右看看,空无一人,这河边开阔之地,反倒好说话。两只手抓住颜幼卿肩膀,让他正脸对着自己,“幼卿,你好不容易从前一个泥坑里跳出来,可不能再掉进下一个泥坑里去了!”
颜幼卿心下感动,却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愣愣点头:“嗯,我知道的。我不会。”
安裕容还不放心,非把话说透不可:“那些人要赚大钱,无非从外国往大夏弄两样东西,一个是军火,一个是鸦片。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两样,你一定绕道走,明白吗?”
“我明白。”
安裕容看看他,总觉得不踏实。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身处其间,想要进退自如,哪是那么容易的呢?又想无论如何,隔得这么近,自己总得尽量多看顾着点。
颜幼卿瞧他一脸担忧,安慰道:“我分得出。从前也不是没过过手,只不过奚邑地界,这些东西有限。万一当真撞上了,我知道怎么办,不用担心。”
安裕容这才想起来,曾经仙台山上少年四当家,赏金人质、鸦片军火、阴谋诡计、血腥杀戮……都是早见识过的。
不由得笑了,顺手揉一把颜幼卿新剃的短毛茬:“行,你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在河边吹了半天风,转而坐电车赶到《时闻尽览》报社,恰遇上徐文约与几个没出门的编辑准备吃午饭。见到他俩,徐文约自是喜出望外,马上叫人跑去附近大馆子端了好几样菜回来。吃罢饭,又仔细叙了一回旧。眼见太阳西斜,安裕容才带着颜幼卿回到自己住处。
他原先租住的地方已经退了,这里是租界外围一栋旧洋楼,被冈萨雷斯租下来作为筹建学校的临时办事处。下了班,便只有安裕容与另外两个夏人秘书住在这里,空旷得很。安裕容忙着给颜幼卿倒茶递水,又张罗着收拾布置留他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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