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因新宪法之推行,乃是祁保善实施独裁统治根基所在。新宪法予以大总统绝对任免权,不论国会议员,或是政府总理、内阁成员,均由总统任免。如此一来,国会选举弹劾总统、监督政府之权力,形同虚设。势必导致执政执法,皆以总统之好恶为好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此等共和总统,与家天下之皇帝何异?”尚古之语调温和,言辞犀利,三言两句间,鞭辟入里。
杨元绍接着道:“祁保善将新宪法吹得天花乱坠,故而我等不遗余力,专为揭穿其伪善文字背后恶劣本质。先生真知灼见,力主此釜底抽薪之法。数月以来,也算成果斐然。至少党内诸位魁首,包括宋先生,皆信服先生之言。南方民众,亦多认清祁保善窃国之真实面目,全力支持北伐。”
安裕容犹记得南归途中与尚古之几番细谈,问道:“我记得先生说过,北伐不是目的……”
尚古之悠悠一笑:“北伐不是目的,不过一个幌子罢了。只是这幌子务须声势浩大,足以起到敲山震虎之效用才行。唯有剥去祁保善欺世盗名之伪装,叫国人皆认清其国贼本质,方能使立场动摇的各界人士坚定不移,支持我等为北伐造势。北伐之势愈烈,谈判才愈有可能。”
尚古之捏起一个被杨元绍包破口的饺子,揪块面片小心翼翼补上,将那鼓胀丑陋的饺子重新放回案板:“自两年前祁保善就任大总统以来,如今是革命党内空前团结的时刻。由于宋先生的回归,各方放下异议,通力协作,共同商讨针对北方之策略。如今也是我们能够压制北方的最佳时机。纵然祁保善贼心始终不死,毕竟联合政府成立,共和理念深入人心。祁保善高调唱和平,恰说明人心思安,北方上下同样不愿重启战端。更何况,他手底下那些军阀头子,哪个不指望多捞些油水?重新捧出个皇帝来,又有什么好处?
“以武力震慑,以民意胁迫,南方凝而聚之,北方分而化之,只待水到渠成,相信定能实现重启南北谈判。”
杨元绍又包了一个饺子,这回恰到好处,不破皮不露馅,稳稳当当立在手掌心。尚古之接过这只饺子瞅瞅,点点头放回去:“谈判第一要务,是争取国会议员席位,之后便可通过国会重修宪法。一旦重修宪法,则有望在不动兵戎的前提下,劝说祁保善和平下野,重新选举联合政府大总统。只要实现了第一步,终能实现后面几步,或许数月,或许数年。总有一日,国人都将明白,权力之争,争于枪弹炮火,终将导致同归于尽,甚至于虎狼环伺之间亡国灭种。谈判、投票、选举、制衡,方是安邦定国之道。”
安裕容、颜幼卿听至此,不由对视一眼。看这意思,半年工夫,对新宪法之口诛笔伐卓有成效,革命党内部于时局应对方面已达成一致,或者暗中活动分化北方势力亦有所进展。但成功施压于祁保善,重启南北谈判,不过乐观猜想,能否最终实现,实属未知之数。然而尚古之这番话说得笃定而沉着,他未曾看向在座任何一人,目光只定定停留在那只圆满的饺子上。仿佛不为说服他人,只为诉说信仰。平静的语声中充满义无反顾之决绝——于无声处听惊雷。
众人沉默半晌,还是颜幼卿小声问道:“先生,若重启谈判,您……要去的罢?难道还回京师去?”
历尽千辛万苦逃出来,再想方设法送上门去,颜幼卿真怕尚先生一心为国牺牲,明知龙潭虎穴也要重新闯一闯。
“怎能总是姓祁的老贼说了算。若当真重启谈判,自然要换我们的地盘。上回说好请他来江宁,结果那老贼临阵逃脱,赖在京师不动。这一回可不能再由着他耍花样。”回话的是杨元绍。
安裕容问:“若北伐军虎视眈眈,祁保善便是再窘迫,又如何肯南下?”
杨元绍偏头瞧瞧尚古之,没答话。
后者沉吟片刻,开口道:“北伐军主要结集之地,并未在江宁。一在楚州河阳,一在岭南蕙城。河阳军为先锋,蕙城军做后盾,距离江宁都不近。当然,如若祁保善实在不敢来江宁,我们也可以将谈判地点设在铜山。铜山位于南北分界处,四通八达,他总不至于连此地都不敢来。”
颜幼卿停下动作,抬眼去看安裕容。两人心中都明白,尚古之所言,恐怕是目下革命党最高机密了。安裕容心念电转,河阳乃是革命党中南重镇,而蕙城则是革命初期根据地之一。前者为南北对战前线,进可攻退可守;后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藏兵百万外界都未必能察觉。数月时间,能做到如此地步,怪不得祁保善尽管重重顾虑,终究不肯放过尚古之。
尚古之见二人反应,歉然道:“抱歉,裕容、幼卿,蕙城那里,大约暂时不便去了。过些时日,待局势进一步明了,你们若要前去访友,必将畅通无阻。”
安裕容笑了笑:“多谢先生坦诚相告。原本也不急于一时,无妨。”
说话间饺子煮出来了,几人将提前做好温在灶上的各色荤素菜肴摆好,斟满美酒,举杯庆祝新春。
几瓶黄酒下去,尚古之面现微醺之色,将先前打断的话题继续娓娓道来。北伐军之所以选定河阳、蕙城两地结集,有诸多原因。譬如支持北伐之主力乃两个地区军阀首脑人物。既是军阀首脑,自然属于革命阵营强硬派。尚古之费尽口舌,才说得几位直来直去的将军元帅同意仅以兵力造势震慑北方,一切以和平谈判为目的。他还真怕军队离得太近,一个没注意提前与北边打起来。又或者祁保善接受谈判南下,无形中鼓动激进者,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再搞出刺杀爆炸投毒之类事故。
说到此处,又提及张传义、刘达先年后去向。他二人之前插不上话,这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连比带划,向安裕容、颜幼卿交代个透底。原来张、刘二位随同尚古之到申城,先是做贴身侍卫官,随后调往首领宋承予卫队。年后将正式获得士官军衔,前往河阳北伐部队,虽是最低级别,但从此以后,就是正经军官了。
“别看我们哥俩只是小角色,先生说了,叫我们紧跟在魏将军身边,多留意河阳军首领陈将军动向。万一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传回来给他,嘿嘿,咱也是革命骨干力量了……”张传义借着酒意,向颜幼卿拍着胸脯骄傲道。
“陈将军,可是河阳军首领陈泰?”安裕容时常看报,对南方主要军事将领大略有所了解。
尚古之点头:“正是。”
“姓魏的将军,倒是没听说过。”
“此人早年曾崭露头角,这几年名声不显,年纪大的不记得,年轻些的不知道了,也不怪你们不曾耳闻。魏同钧,字匀之,华南演武学堂首批毕业生,最早追随宋先生的干将之一,曾随侍左右数年,危难中救过宋先生性命。光复元年革命胜利,宋先生就任临时执政府总统,他是元帅卫队参谋长。可惜很快因宋先生与祁保善和谈,有禅让之意,他不赞同,遂去了江南革命军。祁保善上任,宋先生远赴海外,魏同钧在军中待得不痛快,索性跑到岭南做生意去了。大约与我前后脚回的申城,西历新年前特地去港口迎了宋先生。宋先生原本就对他赞赏有加,党内文士居多,武将缺乏,当此用人之际,自是大力提拔,叫他与陈泰共掌河阳军。”
军队是革命党之软肋,所谓北伐,说到底,不过倚仗投身革命阵营的各地军阀。而如魏同钧者,可说革命嫡系军事将领,更别提还是宋承予亲信,自然珍稀如凤毛麟角。叫他与陈泰共事,名为协同,实属监督。
只是这个名字,叫安裕容、颜幼卿暗地吃了一惊。
“魏同钧?可是同道之同,千钧之钧?”
“正是。”
“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眉目端正,总挂着笑,言辞便给,一副和善样子,其实不太好惹?”
这回轮到尚古之吃惊了:“裕容,你怎会识得此人?”
安裕容便将映碧湖上如何救人,如何不得已让人留宿的经过说了。
尚古之思索片刻,不得要领,缓缓道:“我与此人谈不上私交,他一贯走军武路子,没什么机会深入打交道,只是风评城府颇深。算算时间,你们遇见他,是宋先生回归前夕的事,不知与他同行不欢而散者是何人。无论如何,此番北伐造势,魏同钧重归宋先生麾下,必得重用,你二人与之结个善缘,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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