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拍拍司机肩膀,大声道:“我这兄弟家传绝学,身上有功夫的,不必惊奇。”
他知颜幼卿既是好奇,亦是有心帮忙,遂无意阻拦。心念一转:司机得了助手,火车多半能在预计时间之前抵达海津车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时节火车鲜有准时准点之说,多少总要晚到一些。若能早到,行事自当更加从容。看颜幼卿干得欢,实在不好意思叫他一个人辛苦,示意另一个司机将铁铲交给自己。那司机以为他同样身负家传绝学,虽说一脸忐忑,偏又带着几分兴奋期待,把铁铲塞了过来。安裕容认命低头,挽起衬衫衣袖干活。幸亏曾经种花锄草,工具好歹会用。只不过动作慢得多,颜幼卿三铲子下去,他这里还只有一铲子。
以安公子平素习性,如何会做这等肮脏粗鲁之体力活。想当初在仙台山玉壶顶上,都能被颜四当家以去灶下烧柴威胁住。如今为了讨好心上人,可算是豁出去了。
尚古之十分过意不去。可惜他才是真正书生,岁数也比不得年轻小伙,能忍受高温震荡、噪音灰尘,安然坐稳已经不易,如何还能奢望其他。
车行小半日,抵达海津火车站。货运月台与客运月台分属车站两侧,相隔甚远。三人随同两名司机下车,彼此看看,不由失笑。尚古之还好一点,不过是面容灰暗,衣衫汗湿。安裕容、颜幼卿两个,上车前整洁的衣裳被汗水浸透,又沾染了煤灰,简直称得上脏污不堪。头发凌乱,满脸煤烟,灰头土脸风尘仆仆不足以形容其狼狈。
火车果然到得比预计时间早,卸货工人还没上工,月台上相当冷清。司机自去找车站主管,安裕容三人走到一旁僻静处说话。往来者只当他们是矿区押送人员,并不上前干涉盘问。
“二位,大恩不言谢,二位的情义,尚某铭记在心。”尚古之向安、颜二人施礼,“想来是我连累了你们,以致不得不匆忙离开京师。只是没想到咱们缘分如此之深,竟意外重逢在中途。”
安裕容忙回礼道:“尚先生言重。先生邀我兄弟同行,如何不是恩义?咱们有的是同甘共苦的缘分,这缘分早在当日仙台山相遇便结下了,要我看,大可不必谢来谢去。”
尚古之回想自己与对面二人种种交集,深感缘分之奇妙,心中大觉快慰。奈何此处不是久留叙旧之地,于是道:“将来还有同甘共苦时候,便依裕容之言,且将虚礼放下。我在海津的朋友,得了车站火车抵达的讯息,应该马上就会前来接应。”
颜幼卿忍不住问:“是直奔港口,今日便要上船么?”
“哪有这么快。”尚古之摇头。“这边的朋友并不知我抵达的确切日期,即使预先安排,也不能即刻出发。估计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寻得合适的上船机会。”况且乘船者一人变为三人,定有需要重新安排之处。
“我们在海津的落脚地虽说不上舒适,却算得安全隐蔽。我知二位在此地定有知交友朋,然而如今情势特殊,为安全计,不如与我同往?”
此刻还不到正午,安裕容迅速盘算一番,与颜幼卿互相看看,道:“感谢先生信任。只是我二人确实另有去处。先生可否说个碰面的地方,明日一早,当与先生汇合。”略停一停,道,“万一中途有变,请先生打这个电话。”说罢,将徐文约报馆电话告知。又补充道:“或者到了先生出发时刻,我二人仍未赶到,请先生不必等候,亦不必担忧,我们必能另设他法,化险为夷。”
尚古之知他二人本领非凡,闻此亦不介意,约定好时间地点,将电话号码记在心里,待接应之人到来,就地分别。
安裕容和颜幼卿离开车站,并不急于前往徐文约定下的接头地点,而是先在街头买了两身替换衣衫鞋袜,寻个澡堂子包下一口小号汤池,从头到脚彻底洗刷干净,把一池清水都洗成了灰黑色。二人裸裎相对,同汤而浴,本该一派香艳旖旎,奈何时间紧迫,危机暗伏,各自匆忙清洗,互相擦背时亦心无旁骛。安裕容动作稍慢,换好衣裳出来,颜幼卿早已一身端整候在外面,且将二人行李归置妥当。
这一番举动,固然因为身上肮脏难以忍受,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摆脱有心留意行踪之人,可说一举两得。
叫了两辆洋车,直奔目的地。徐文约给的地址,既非薪铺后街报馆所在,亦非租赁的洋楼新居,而是老城南面一所宅院,挂着“海津宝文印刷厂承印部”的牌匾。
刚下车,便有看门人过来询问。听得是徐老板老家兄弟,立即将人引入后院。一名相貌憨厚的中年男子匆忙迎上来,安裕容问:“阁下便是程老板罢?”
男子摆摆手:“什么程老板,叫我老程便是。二位表少爷请。”不及寒暄,将二人径直带进内室。
落座上茶罢,老程道:“二位先歇息,我一会就给社长打电话。想必他稍后便会过来探望。他虽然不在这里,事情都交代给我了,只要二位到来,一切但凭吩咐。”
以安裕容、颜幼卿与徐大社长关系,却没见过这位老程。然徐文约既有此安排,对方必是可靠之人。宝文印刷厂安裕容是知道的,乃《时闻尽览》报社专用印厂。几句对答下来,二人弄明白了,原来程老板名不虚传,确实是这家印刷厂的老板,只因运气不佳,经营不善,以致一度陷于困境。徐文约欣赏其人人品,设法帮忙筹集资金,助其渡过难关,自己亦投资印厂做了股东。
“两位表少爷一路奔波,还没吃午饭罢?不如先用餐?”
程老板早有准备,传下话去,仆妇送上丰盛饭菜,又取了替换下的衣物去清洗。
饭罢,安裕容与颜幼卿进了安排给两人的房间。一看即知,程老板专门腾了自己在此歇息的卧房出来。卧房是个套间,外间临时添了张木床,各种生活用具十分齐备。可见徐文约自接到电话后便着手安排,程老板果然妥帖可靠。
“委屈二位,就在我这蜗居对付对付。不知表少爷还有什么需要?但请直言。”
安裕容代表二人道了谢,道:“我二人只在此短暂停留,很快便要出发。稍后大约还须请你帮忙,采购些旅途用品。待我们略加商量,再说与你听。”
程老板见两人确实不是客套,遂自去忙碌。
颜幼卿把自己行李放在外间。安裕容走上前,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人,直接拖进里间。不等他说话,便道:“徐兄未见得恰好有空,不定什么时候能到。咱们先把东西重新收拾一下,再看需添些什么。这一趟与尚先生同行,恐怕要配合他虚拟个合适的身份才行。等见过徐兄,问明如今是何状况,你再去看嫂嫂与两个孩子,如何?”
几句话不假思索,已然方方面面考虑周到。颜幼卿听他一桩桩叮嘱吩咐,下意识便点头遵从:“嗯,好。那咱们先收拾东西。”
两人从京师吉安胡同居所出来,随身只带了一个小藤条箱,一个公文皮包。里头装的,都是必须携带的要紧事物。在公使馆停留几日,增加了一个中号皮箱,盛了些衣裳与日常用品,看上去更像正常出远门的样子。此刻再做打算,遂将几样虽然重要,却并非旅途必须的物品取出来,预备委托给徐文约保管。
“海上风大,夜间寒凉,须多带两件厚实衣裳,常用药品也得备上一些。”
颜幼卿坐在桌前,执笔往纸上记录。间或抬头,看安裕容边说话边一样样清点整理。
“衣裳请程老板派人去成衣铺买几身便是——幼卿,你说买什么样的合适?”
颜幼卿停下动作,想了想:“我看尚先生这几日穿的均是长袍,做生意人打扮。他要从海港乘洋轮南下,大约还是生意人身份最为合适。”
“有理。那咱俩与他是什么关系?尚先生这个岁数,说同辈显老,说长辈又太年轻,不上不下,还真有些尴尬。”
颜幼卿皱眉琢磨片刻,忽然抿嘴,带出一丝笑意:“说句得罪尚先生的话,峻轩兄扮作洋行大少爷,尚先生做掌柜,其实最恰当不过。”
安裕容乐了:“我是少爷,他是掌柜,那你呢?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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