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着热美式咖啡,吃光店家附赠的烤土司,回外公家吃饭,离开时还打包了三个保鲜盒,里头装的全是外婆做的客家菜。
回台北的火车上,他的眼皮慢慢变重,头也随着身子的晃动点个不停,每当火车进站放慢速度时,他就会醒过来,叹口气,揉揉脸,夜色中的火车玻璃窗映出他的脸,无框的眼镜、清秀的线条、温和的双眼、菱角嘴。
五阿哥说他长了一副欺骗世人的脸,「你就算面无表情,看起来也像在微笑,害我一开始以为你个性不错,呸!」
「他个性其实不错,」梁美莉难得为他说话,「不然怎么会跟五阿哥你做朋友。」
想到往事,他伸出手指,对着玻璃窗里的倒影拉动嘴角。这个笑容是他运气好,虽然他根本不爱社交,个性也无法称为不错,他只是有那种笑容。
「昨天在火车上想到你,」隔天,陈海天又带着红豆饼去酒吧找梁美莉,「特别做的,客家菜系列,里面有我外婆的爱心,咸蛋苦瓜、干煸四季豆、姜丝大肠,来,宝贝,快点吃光它。」
「……我真是迫不及待。」
梁美莉的表情让陈海天笑了出来。尽管新生活前景仍是一片空白,但他不着急,即使计画一时冻结,只要和朋友聊聊,时间就会继续地推移到下一幕。
「昨天看到两只巨大的古代牧羊犬。」陈海天丢出讯息,等了几分钟都没得到回应,他看了一下站上的文章,又起身煮地瓜汤,等端着热碗回来,才看到没有事的讯息。
「刚去倒水,经过电视就不小心停下来看三角木马屠城记。」
「三角木马屠城记……是谜片吗?」陈海天喝着热热的地瓜汤,一边空出手回讯息。
「一般的解释是特洛伊木马故事里面,因为三角恋情所发生的战争中,所用到的其中一项战略,简称为『三角木马屠城记』。」
「战略有成功吗?」
「当然,众志成城,加上道路拓宽工具,小花径立刻变四线道,不过再讲下去就要进入付费时段了。」
低俗。陈海天忍不住又笑着在心里骂了一声。「真想拿地瓜砸你。」
「我的被凌辱费不便宜喔(跩)。」
「我烧两张支票给你,还有豪宅跟法拉利,再附赠iPod一只。」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官人今天奴家就随便你了——」
认识一年多以来,陈海天第一次有掐死没有事的冲动。
第八章 入魔
他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生活,早上七点到市场买菜,十一点半开始热锅做菜,下午四点到附近学校跑操场,晚上七点煮晚餐。
五阿哥约他吃了两次饭,亲眼确定他过得还可以,就不管他了,因为五阿哥总认为人会慢慢变稳变好,时间过了就好。阿明则是打电话来问他实际的进展,因为阿明理解他的内心总是在争辩,每日的所见所闻都会影响他的选择。
梁美莉则觉得他高兴就好,这是他的人生。事实上,梁美莉做的事和他差不多,他在摸索未来要做的事,梁美莉在为未来要做的事摸索。
当他觉得休息够了,准备开始找咖啡馆的工作时,五阿哥先帮他找到了工作,一个月的短期临时工,在五阿哥住处社区外面的咖啡简餐店,顶替出车祸而休养的店员。
「时薪很少,但工作量不大,客人都是附近社区的,老板娘人很好,」五阿哥说,「你没做过餐饮服务业,来试看看,就算不适合也只是一个月的时间。」
陈海天乖乖去面试,老板娘不介意他没有餐饮业的经验,「想拿盘子砸机车客人时还能摆出笑脸就可以了。」老板娘看了看他的脸,「小帅锅一个,可以骗不少欧巴桑进来。」于是陈海天流着冷汗,穿上绣着熊宝宝的褐色围裙,开始他人生第一次的端盘子生涯。
第一个星期,他能做的只有倒水、递菜单、端盘子、洗碗盘,有时连欢迎光临都含在嘴里,说不出口,好在他长了一个菱角嘴,面无表情也看起来在笑,但当欧巴桑们喊他小帅锅时,他还是会不知如何反应。
第二个星期,他开始帮忙准备简餐,把热过的简餐包倒在饭上,摆上两根油绿的蔬菜,打果菜汁,做简单的饮料,一边上菜一边跟常客聊上两句,还能顺便夸奖欧巴桑们的衣服漂亮大方。
第三个星期,老板娘教他煮意式咖啡。他在台北辗转过许多家咖啡馆,咖啡馆的吧台站在咖啡机前煮咖啡,是再平常不过的寻常街景。但是直到他亲身站上这个位置,才意识到他也成为街景的一部份,而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如此陌生。
磨豆、填粉、萃取,他笨拙地依老板娘指示操作,煮出人生第一杯意式咖啡,「自作要自受喔。」老板娘笑着说。于是他一口喝下那杯不到三十CC的黑褐色液体,脑袋突然像装满了焦苦味的汽球,把全世界隔在外面。
「好难喝。」他转头对老板娘说,然后开心地笑出来,「真的好难喝。」
他在那一刻爱上了煮咖啡。
咖啡馆里的工作从此变得截然不同,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两倍,他得了急性煮咖啡成瘾症,下班了就期待上班,上班了就期待煮咖啡,煮了咖啡就想煮更多咖啡。
老板娘大方地把咖啡机任他使用,他还没拿到薪水,就先付钱给老板娘买咖啡豆,他找了许多书和资料,没有客人的时候,就霸着咖啡机,一杯一杯地煮,不停调整填压的手势和力道,慢慢地煮出还可以喝的咖啡。
他练习打奶泡,让牛奶冒出小小的气泡,让香甜味随着热蒸气盘旋而上,像歌声一样。
「你入魔了,你的眼神完全是被邪教催眠的那种狂热,很变态。」来探班的五阿哥啧啧两声,「但我不相信你的技术,我要喝老板娘煮的。」
陈海天不在意五阿哥的挖苦,他已经挑选出想做的事情,所以,总有一天他会把咖啡灌进五阿哥喉咙里。
一个月的打工期结束,陈海天依依不舍地给了老板娘一个拥抱,他很少和朋友有肢体上的碰触,但老板娘在这一个月教他很多,只有拥抱能表达他的感谢。
「唉唷,帅锅一走,那些欧巴桑会碎碎念,有空回来坐坐喔。」老板娘笑着拍了拍他,一边叮咛他,「对咖啡真的有兴趣的话,手冲跟塞风也要去学。」
陈海天笑着答应,因为他已经得了急性煮咖啡成瘾症,只有煮咖啡能安抚心里滚烫的狂热。
「我交了女友,然后又单身了。」梁美莉递上一杯黑白分明的酒,庆祝陈海天再度成为无业游民。
「速度很快。」陈海天拿起酒杯嗅了嗅,有豆浆味和咖啡味。
「飞快,两星期不到。」梁美莉拿起烟,帅气地弹开打火机点烟,「她说我不够T,我说我本来就不是T,她好像看到鬼一样,什么够不够T,有病,再T也不会多出一根,我也不想多出一根。」
「她是同性恋里的异性恋。」
「我看起来像T是因为我喜欢这样打扮,不是因为我是T,而且我不是T啊啊啊——有时混拉子圈真让我觉得自己是白痴。」
「你不用在大庭广众下跟我讲这个,又不是佛洛依德研讨会。」
「我穿女装也是人模人样。」
「拜托不要,」陈海天皱了皱眉头,「这杯到底是什么?」
「卡鲁哇豆浆,本来是加牛奶,日本人发明加豆浆,说是养生还抗老化,我个人觉得很难喝,」梁美莉故作妩媚地抛个媚眼,朝陈海天吐了口烟,「来,宝贝,庆祝你找到人生新方向,快点喝光它。」
第九章 黑麦
夏天流逝,时序慢慢进入秋天,巷子里的行道树开始拖曳着一些枯黄的叶。客厅的窗户敞开,夏末的雨在巷子静静地落着,陈海天认真在网路上找新的咖啡馆栖身,他将目标锁定在「远离商业区、十张桌子以内、员工数小于三人的咖啡馆」,上班族、人群、同事,他一向能避则避。
有明确的目标,事情实行起来就容易多了,三个朋友也发动各自的人际关系,一旦发现合适的咖啡馆在征人,就立刻回报。他马不停蹄地面试了几间咖啡馆,最后在城南学区附近的小巷子里,找到愿意收留他的咖啡馆。
那是间很有情调的咖啡馆,不同于城市里常见的极简风格,而是沉淀着某种灰尘和天鹅绒座椅的五十年代怀旧风格,像是繁华落尽却仍有绕梁余味,咖啡和肉挂香味已经渗透进墙面和桌椅的空隙,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去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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