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次会面,陈海天有两个心得,一是庄雪洗盘子的动作利落又有效率,标准的单身汉架式,二是庄雪吃泡菜,总是闭着眼睛细细品尝,就像他喝咖啡时一样。
八月最后一个周六,刚好遇上农历关鬼门,同时也是梁美莉的国历生日。
陈海天在小厨房里忙着把刚煮好的面线分装进两个大碗,摆上梁美莉从晴光市场买来的德国猪脚,一边听梁美莉用不可置信的语气抱怨,「妈呀,好乏味,我的戏份都快要比他多了。」
「跟你说过要直接跳到一年后的。」他从盒里拿出小蛋糕,插上一根蜡烛,和中德合并的猪脚面线一起端出去,「来,三十岁生日快乐,也祝你新工作顺利。」
上个月,梁美莉的部门主管离职,自组行销工作室,人数少,行动自由,让梁美莉二话不说,跟着跳槽过去。
梁美莉狠狠瞪他一眼,「说生日快乐就行了,女人的年龄是秘密。」
「什么?你是女的?好可怕。」陈海天拿着碗闪避企图打他的梁美莉和企图舔猪脚的雨天。
「呸。」梁美莉坐回位子上,开始吃中西合并的猪脚面线。
没有人的没有人咖啡馆有些空荡,而窗外是夏季的雨,又热又潮,这种雨会连绵不绝直到九月,然后换成秋天的雨。
陈海天坐回位子上,和梁美莉一起安静地吃猪脚面线,心里一阵感慨,他最好的朋友从金发tomboy酒保慢慢变成黑长发气质熟女,然后终于要走向下一个人生阶段。
他们突然之间就走到以前常说的未来了。
「对了,你facebook新帐号申请了没?」梁美莉直到吃完猪脚面线,才再度开口。
「嗯,再说吧。」陈海天放下筷子,伸手扒了一块蛋糕。
Facebook这个字,随着夏天来到而炸开,网站出现中文版,每个人见面就问对方有没有帐号,而他意外成为朋友中最早使用这个网站的人。
可是对他而言,上网站只是为了看庄雪贴的夕阳,他不想把庄雪纳入他的人际网路或社交生活,梁美莉建议他另外申请一个交际用的帐号,但是他觉得没有必要,「既然我可以在现实中跟你交际,又何必在网路上跟你交际?如果我现实中都不想跟你交际了,又何必在网路上跟你交际?」
「嗯?」梁美莉一时语塞,最后还是说:「总之你去申请就对了,不要废话。」
陈海天没有申请新帐号,也没有加庄雪以外的人为朋友,反而是庄雪在八月底申请新帐号,只加他一人为好友,每日把夕阳照片贴给他看。
也许是庄雪考虑到朋友数量增多,大量的近况更新会淹没他偶尔贴出的咖啡相片;也许是庄雪知道他不喜欢人群,无论是现实中或是网路上;也许庄雪明白他不在夕阳照片下留言,是因为不想对话被陌生人观看指点。
无论如何,庄雪这个举动的含意再明显不过,没有人会为了普通朋友,特别申请一个新帐号,玩着只有两个人的贴相片游戏。
于是陈海天删除庄雪原本的帐号,留下新帐号,他用这种方式,心照不宣地同意他们对彼此是特别的存在,无论这种特别最后会变成什么。
心照不宣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他们仿佛又回到彩虹梦时期,在万千使用者中辟出一块只有两个人的空地,每日植着夕阳、咖啡及其他新生作物。
梁美莉把蛋糕吃完离开后,陈海天把猪脚面线的照片贴上facebook,详细说明这是德国猪脚配台式面线。稍晚时庄雪在下方留言,说明因为猪脚的形状太过具体,感觉很恐怖,「我怕吃到一半它突然活过来踹我一脚,所以从小就不吃。」庄雪认真写着。
「我帮你把猪脚打成汁,这样它顶多泼你,比较不痛。」陈海天也认真回答。
第三十四章 缓慢
时间用单脚跳跃,跳到半年后。这半年,过得很平淡、很零散,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平淡零散。即使陈海天在农历年末做总结时,企图用理性分析回顾,也只能得到「稳定来往但无任何感情发展」这样的结论。
他依然一个月去台中一次,毕竟咖啡馆周休一日,加上补货出货各种杂事,还要留时间给自己独处,一个月一次已经是上限。
他炸臭豆腐的技术越来越好,连带着炸东西的技巧也有所提升,以前常炸焦或炸不熟的猪排,现在也能轻松应付。
偶尔他也陪庄雪腌泡菜,看着庄雪撕高丽菜、将红萝卜刨丝、加入份量正确的水果醋和砂糖,他在一旁用手指拨弄着不规则的高丽菜叶,挑出厚实的菜梗,用刨丝刀削薄。
这几次往来,他建立起一些习惯,例如坐高铁去台中,因为白日短暂;例如坐客运回台北,因为夜晚漫长;例如喝二十元一大杯的红茶、坐着圆凳等夕阳、看天才庄雪表演夹娃娃、做一个新鲜的磅蛋糕给庄雪。
这半年他深深迷上磅蛋糕扎实的口感和奶油香,店里的熟客和三位损友都被他喂得体重狂升,值得庆幸的是,他做西点的手艺和做意大利面一样好,而且在梁美莉的严重警告下,他没有把臭豆腐加进蛋糕里。
相对之下,庄雪到台北的次数比较多,但也只有多那么几次,除了找陈海天喝咖啡之外,偶尔也和武大郎或其他朋友见面吃饭。有两次甚至是早上九点就出现在台北,来和出版社讨论翻译的细节,这时陈海天会在中午前起床,做一些简单的午餐,等庄雪开完会跑来,两人在还未开始营业的咖啡馆里吃个饭,喝杯咖啡,然后庄雪匆忙赶回台中卖臭豆腐,陈海天去睡回笼觉。
这时他已经知道关于庄雪的许多事了。
庄雪小他一岁,加上年尾出生,理论上会小他两届,可是小学人数不足,让庄雪有机会提早入学,加上小五那年跳级到国一,所以他们两人是同一年上的大学,而且是同一所大学。
「跳级不代表我聪明,我只是提早把小六的书念完而已。」庄雪津津有味吃着陈海天外公做的蛋黄酥,认真地解释,「那时我跟我妹一天到晚去跟人打架,打完被我妈禁足写功课,打得愈多,写得愈多,能写的都写完之后,我妈只好拿高年级的功课教我,然后有天我就跳级了,所以想跳级就要多打架。」
「你妹也有跳级吗?」
「有,还跳了两次,所以她跟我们同一年进大学。」
对于庄雪的谬论,陈海天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于是只好抽动嘴角,继续煮咖啡。毕竟和跳级比起来,庄雪和梁美莉是同年同学院的同学,这件事更让他惊讶。
庄雪大学毕业后,去英国念了一年书,拿到硕士,接着去美国念博士,两年后休学逃回台湾,在台北的美语补习班当老师,接一些文件翻译,这两个工作,都只是为了还学费贷款而不得不做,称不上喜欢或讨厌。
「我喜欢念书,说句不要脸的,我念起书来外挂开很大,念得又快又好,只是一切太理所当然了,念完博士留在美国或回台湾,也许当个讲师,再想办法变成教授,是没什么不好啦……」
「可是有时会想知道人生是不是有其他可能。」陈海天难得地插话,他知道那种感觉,想变成一个不同的人,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对,那时觉得就这样下去,老了坐在椅子上,想起这辈子大概会很哀伤,可是回来台湾后,心又静不下来,像是悬在半空中,那时方向有点偏掉,玩得很凶……不是关系复杂那种玩得很凶,是吃喝玩乐泡摇头吧那种玩得很凶。」
「知道知道。」陈海天敷衍地回答,他对任何人过往的情爱关系,都没有探究的兴趣。
「可是狂欢过后,心灵更空虚,只好上网丢讯息找人聊天,然后就碰到你了,你反应快又冷静,有时比我还恶毒,跟你聊天好好玩,你大概是我那段生活里唯一遇到的好事。」庄雪吃着第三颗蛋黄酥,边吃边舔手指。
「喂,你知道蛋黄的胆固醇很高吧?」陈海天默默地说。
直到去年夏天,庄雪一时好玩,接手父亲的臭豆腐摊,回到台中之后,心里那些吵杂的声音慢慢消失,几个月后,庄雪意外得到一本书的翻译工作,或许是心境的改变,加上文件和书本在翻译上的差别,原本无感的事突然充满前所未有的乐趣。
庄雪将那种情况形容为「浑然忘我到中魔」,翻译不再只是谋生的手段,而是让庄雪沉迷的事物,但未来的日子是否要和翻译长久相伴,庄雪仍需要时间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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