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灯新湾(45)
辛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搬家了?”
“没和你说吗,搬了四五个月了,”女人弯下身体去换掉拖鞋,又站直身体,“你这样拦着我,我怎么带你去找?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嘛。”
辛宛犹豫了下,慢慢松开了手,刚想开口,肩膀却猛地被推了下,整个人失重跌倒,毫无防备地进了身后的纸箱子堆里,视野淹没住,关门声迅速重重地响起。辛宛大叫了声,浑身发抖地从挣从纸箱子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又去砸门,愤怒地喊:“你骗我!你不怕我去报警吗,你这是私闯民宅!”
里面没有任何回声。
辛宛恼恨地踩扁了一个小纸箱,深呼吸了两轮才算冷静下来,又庆幸还好他奶奶没回来,不然以他奶奶的脾性估计会更生气。该报警的!警察会处理私闯民宅的事情,辛宛福至心灵,攥着那把生锈的钥匙,刚要下楼,忽然听到了身后塑料袋的声音,窸窣拖拉,接着沙哑衰老的声音响起:“辛宛?”
辛宛愣了下,回头看过去,逆着光看不仔细,只看到红色垃圾袋的透明光,大爷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又推了推老花镜离近了些:“没认错吧?”
辛宛不确定地看着他。
“哦,没认错,长得这么高,之前还能抱娃娃起来,现在可抱不起了,好高,成帅小伙了。咋个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啦?”大爷把垃圾袋放到了一边,若有若无的酸臭味钻出来,和楼道里的灰尘掺合在一起,脑中稀散的回忆想起,辛宛试探地叫:“李大爷?”
“哎,哎!是我,是我,”老人笑起来,皱纹更深,“好几年没见咯。”
辛宛一时不懂老人间的“好几年”算多长时间,含糊应着:“一直在上学,所以就没怎么回来。”
“回来好啊,总盼着你这孩子回来,跟你妈走了得两三年了吧,老是见不着,昨个儿还念叨着,以为再也见不着你这孩子了。”
辛宛疑惑:“……我妈?”
”对,对,”李大爷又去抓他的手,粗糙地摩挲他的手背,阳光照得眉毛都金亮,“跟你妈妈好啊,能多吃点肉,你妈妈赚得多。这回回来去席圣园的吧?也是到给你奶奶上坟的日子了,都好几年了,真快啊——”
脑袋里猛的“嗡”的一声,长长的鸣响,眼里只看到那双干瘪的嘴唇张合,他猜测自己大概像只冻僵的鸟,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又听到自己发出的单调音节,重复着他的话:“上坟?”
“这得第四年了吧,你奶奶都走了四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好像是跟昨天发生的似的。”老人叹了口气,又咳着笑了笑:“也都过去啦!”
辛宛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什么意思……”
语气里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老人误以为他是着急了,忙说:“娃娃急着去席圣园吧,哎是我这老头子忘了这码子事,那边关门得早,我不耽搁娃娃时间。”他眼神慈悯:“回来记得找爷爷吃饭,爷爷给你做红烧肉。快去吧孩子。”
辛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跑,脑中的话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句,在骂,在恨,瞎说什么。
怎么可能?
他愤恨指责起那个大爷,恼恨他恶毒的话。
但是手在抖,或许是因为手背的淤伤,脑袋里嗡鸣还没消失,闻到砖块的味道,车尾气在他眼前成了双眼睛,他叫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儿啊?”
“席圣园,”辛宛听见自己说,“去席圣园。”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晦气地啧了声。
出租车里开着暖气,然而辛宛还是在瑟瑟发抖,他掏出帆布包里的手机,手机电量冻掉了很多,只剩20左右的电量,还有几通未接来电。辛宛来不及看那些未接来电,对着拍下的纸条一个个输入号码,输了好几遍才成功按下拨号键,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屏幕贴在耳朵边。
那头很快回应了,机械冰冷的女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怎么停机了?
辛宛再度慌乱起来,手都在抖,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脑袋里一团乱糟,又再一次按下了拨号键。
那边说:“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都是那个女声。
理智摇摇欲坠,辛宛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味,他还是一直在拨号码,好像是悬在线上,必须不停地拨号码,不停地朝前走,才能不至于跌倒摔碎,汗珠甚至濡湿到眼睫上,像他在哭,阻挡住他看清数字。
接啊,倒是接啊。
快接啊。
什么也不用多说,说“喂”也好,别那么小气。
冷汗涔涔地冒,连车停下来都没注意到,司机敲了敲玻璃窗:“到了,下车了,二十五块钱。”
辛宛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笑得太勉强,像在哭:“师傅,席圣园是做什么的?”
司机像看鬼一样看他:“你自己来这儿你不知道这干什么的?”
“不是墓园吧,听着像公园,饭店,我知道有家饭店叫中华园……”
司机神色变得莫名其妙,摆了摆手:“你说啥就是啥,先给钱好吧,我急着回家买菜。”
之后那段记忆全是白色的,飘忽的,辛宛不记得自己怎么下的车,只记得腿脚软得要命,冷风把他冻僵住,连草叶都能把他绊倒,然而他还在跑,累得喘不上气,汗水洇衣服,黄昏血红地照在他的瞳仁里,也照在“席圣园”三个字上。
“来了啊,”门口的护卫没有拦他,“得快点,要关门了。”
跑了太久了,太累了,辛宛没有力气再去跑。他看到无数座墓碑,灰白地埋在绿草里,不可能在里面的,怎么会呢?然而他还是在走,只是呆滞地走,看那些黑白的照片,看到红紫色的黄昏,也看到鸟粪。
不知道走了多久,辛宛忽然停下,盯着那块缺了一块左边角的墓碑和上面的照片。
一张在笑的黑白照片,左侧烫金的“罗贞玉”三个字。
苦苦维持的理智彻底溃烂崩掉,像有把重锤将他锤散架,脑中嗡鸣,眼前搅动颠覆,辛宛腿彻底软了下来,整个人直直跪在那座墓碑前。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这么久才更(滑跪
这章的话应该能看出来了吧Orz,用沈游的话来说,宋珩不能永远给他制造假象,只有辛宛自己看到,他才会相信失忆的现状。
这章挺难写的,改了好几遍,如果还是不能理解的话别骂角色骂作者吧,是我太菜orz。
第45章
很痛苦吗?
其实没有,辛宛并没有觉得很痛苦,他觉得自己成了年久失修的机器,每根螺丝钉都带着红色的锈迹。
他像是脱离出身体,站在第三者的视角上,近乎冷漠地看着——看着墓碑前的自己爬起来,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在疼痛中浑身发抖,又去哭得泪流满面,甚至还想着去挖开泥土去看看,但他没有任何力气,除了爬起来坐到一边,什么都做不了。
草尖锐利地扎着他的脚腕,五点半的太阳很红,有鸟经过,翅膀很宽,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看。辛宛去摸那张照片——有些地方是鼓胀起来的,气泡般的残留,像她余留的呼吸。
辛宛知道自己在流泪,什么时候停止的也不清楚,只知道冬天的风吹得他皮肤发皴,很冷,但这种冷又带来一种麻木,石头砌成的麻木。
天黑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辛宛听见了脚步声,急急的,但他只是维持着原动作,直到那个脚步声在他身前停住,影子拢住他,辛宛才迟钝地抬起头,看到了宋珩的脸。
宋珩穿着件牛角灰的大衣,围巾松了,鬓角的头发有些濡湿。然而最先看到的还是那双眼睛,带着炙热的温度,他呼吸很急促,在低温里化成白色的雾气。
那些雾气也会进入他的肺里吗?辛宛想要说话,失声了,这才发觉他嗓子哑掉了。宋珩半蹲下身和他平视,辛宛看到他背后的地平线,漆黑下流着最后的、奶白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