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宇:“……”这人怎么这么烦啊。
*
月考后,高一第一次家长会。
许清澜拎着一袋橘子回到家,笑靥如花地招呼儿子来吃:“鱼鱼啊,这次期中考名次……叶老师说远超她的预期。她说看了你的卷子,主要扣分点,还是之前基础不好,时间还很多,以后能赶上。”
许清澜把各科老师的点评都传达完了,又开始兴奋地讲其他家长,哪个同学爸爸是省院医生啦,哪个同学妈妈是律师,特别有气质,那一发言就知道谈吐不凡。
俞宇一边听,一边慢悠悠地吃着橘子。
许清澜慈爱地看着他:“好吃吗?”
俞宇违心地点点头:“好吃。”
但他又补了一句:“但以后别买了,我不太爱吃橘子。”
这青橘其实不怎么好吃,不酸不甜,特别寡淡。
“啊,这样。”许清澜笑了笑,“那天去超市,看到你拿了个橘子又放回去,以为你想吃呢。”
俞宇心口蓦得一跳,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小秘密。
当时,他在超市碰巧看到了上回苏燎给自己的那种橘子,拿起来看了看。本来想买点,他看了看价格,又放了回去。一念及此,他又想起了苏燎。俞宇掰了点橘子递给他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后面那个呢?来的是叔叔还是阿姨?”
许清澜一愣:“什么后面?”
“座位,不是说家长会按学生位置坐的吗?”
“哦,对的。”俞妈妈歪头想了半天,才答道,“你后座空着哎,没人。”
俞宇有些诧异——苏燎爸妈没来?
大概父母工作都很忙吧。不过,儿子进学校就是全班第一,月考依然稳坐全班第一,也没啥好叮嘱的。
许清澜眼角笑出两捋细纹:“你和后座同学关系很好?”
“就那样吧。”俞宇白眼一翻,又补了一句,“一块儿游泳的。”
提到游泳,许清澜又板起了脸:“你们游泳队的张教练,妈妈今天也见了。”她颇为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听说她特意给你联系了个省队教练,怎么偏偏那天,你英语听写不及格还被叶老师扣下了?”
俞宇:“……”
张艳明还不知道珍珠湾阎正和自己的事。队里除了苏燎,也没人知道。俞宇不想提,是因为他自己还没想好。
“张老师说,省队教练夸你天赋很好,主要是对你能不能好好配合训练有所顾忌。这怪谁呢?以前练得好好的就放弃了,这次还迟到!”许清澜叹了一口气,“鱼鱼,这个教练,咱们还有机会联系吗?”
许清澜眼珠子一转,又问:“实在不行——小时候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刘教练找过你?找了好几次那个?妈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呢,要不咱们去给人包个红包?”
俞宇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刘教练摸他头,忽悠他去省队当专业运动员,自己脾气不好还咬了人家一口。这么多年后,再低三下四去求人家,这面子往哪儿搁?他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拉下脸:“你可拉倒吧!”
许清澜皱眉,拿食指敲了敲桌面:“不进省队,那些大赛你都没资格参加。妈是想,今年你哪个项目,最好能评一个‘健将’级。这样高水平运动员单招就稳了。”
俞宇埋头吃橘子,不搭腔。
“俞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一级就够用了,游泳的一级不值钱,我看二级都已经烂大街了。”许清澜苦口婆心地劝,“你高二前得评个‘健将’吧?这没专业的老师指导,你成绩上的去吗?这奖的含金量越高,以后去的大学也越好。妈这一辈子,就是吃了学历的亏。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俞宇把剩下的几瓣橘子囫囵塞进嘴里,起身就往房里走,语气不耐:“知道了。”
许清澜在他背后急急喊道,“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了——哎这孩子——妈还没说完呢你给我回来坐下!”
俞宇“嘭”的一声甩上门。
他没开灯,双手一搓脸,仰面躺在木板床上,瞪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发呆。他看起来总是很淡定,但天知道他心里有多迷茫,多焦虑。
其实,俞宇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和一个死人置气罢了。
他爸教他游泳,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手臂切开海浪。
他爸教他坚持,勇敢,男子汉要不怕困难。
他爸教他要一次次挑战自己的极限——
可他自己却没再回来。
骗子。
体育竞技这种事,离顶端越近,进步越难。很多时候,别看差距只有一秒两秒,但几分秒都可能是某个运动员终其一生也迈不过去的坎。站在领奖台上的人终究是少数,而大部分籍籍无名的运动员,大概率也付出了同样多的汗水与精力。
一项竞技运动而已。
值得吗?
会后悔吗?
那天苏燎说,坚持下去……说不定就会在某个瞬间,看到更广阔的风景。
他也会有机会看到吗?更广阔的、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
俞宇眼前再次浮现珍珠滩终点线那座计时浮桥。在刚入水时,他满眼都是运动员舞动着的胳膊,或是打起的白色水花。然后,他视野里就只剩下几个人。直到最后,在他超过程哲凡的那一个瞬间,他的视野陡然宽阔——明亮的阳光,湛蓝的海水,起伏的波浪——在那一个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俞宇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相框。
他从花溪过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唯独这个刻着浪花的木头相框。
相框里,是他与母亲的两人合影,但把相框拆开,照片底下还躺着一张旧明信片。这明信片其实是一张相片,海底拍的。阳光透过海面,在那片深蓝中变成长短不一的光柱。丁达尔效应打在一个很瘦小的孩子身上,他带着潜水眼镜,僵硬地飘在海中,而他的脚下,有一条巨大的虎鲸仰起头,温柔又好奇地注视着人类男孩。
那是他九岁时第一次拿下省青赛冠军,爸爸出海带他去拍的。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大虎鲸。
明信片背面,还有父亲的一句话,墨迹晕染开了,纸面也有些泛黄——
“游下去,会遇到光。”
俞宇吸了吸鼻子,又把明信片装了回去。
他躺在床上,又点开了苏燎微信。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问他,“你爸妈怎么没来家长会”。话已经输入进了对话框,俞宇又把它删掉了。他从聊天记录里翻出了阎正的联系方式。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俞宇不好意思打电话,便给阎正发了一条短信——
阎老师好,我是俞宇。
你觉得我还能再回收一下吗?
*
阎正和俞宇约了那周周日下午,宁海市少体校游泳馆,说带他体验一下跟训的节奏,再顺便做个体侧。
可周日上午一大早,六点半,苏燎一个电话把他给叫醒了:“喂?上午有空吗?阎头儿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过来,八点开始。”
俞宇一听,炸了,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那怎么现在才和我说?不是说好今天下午去吗?”
“我咋知道,他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过来。挂了,记得吃早饭啊。”
俞宇家离少体校不近,没有直达公交,要地铁换公交。他对宁港市也不太熟,公交又不小心坐反了方向,这么一折腾,又耽误了点时间。
“五分钟。”阎正抱着手臂,低头看了一眼表,脸色很难看,“你这个同学是怎么回事?迟到是特长?不守纪律是爱好?一二不过三,再迟到一次,就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了。”
俞宇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一圈四周,不远处,一排小孩儿趴在池边。泳池与水面有个高度差,小孩一个个腿在岸上,身体半悬空,跟着口哨声在练“反向飞鸟”。更远的地方,有一沓厚厚的垫子,红蓝相间,一群小朋友在拉韧带,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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