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心头瞬间警铃大作,连忙磕磕巴巴地尝试掩饰,忙不迭地看向郁白求助:“啊,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好诗好诗!对吧?小——”
说话间,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好再叫对方小白,他现在名义上是郁白的侄子。
危急关头,小男孩只好放下身为老头的自尊,略感屈辱地小声道:“……叔、叔叔!”
闻言,本来也跟着紧张了一下的郁白,顿时忍俊不禁。
他还是第一次被老人叫叔叔。
好新奇的体验。
郁白笑着,心头悄然漫开几分唏嘘,帮忙转移话题道:“张叔叔,我都忘了请你坐下,真不好意思,你坐这边可以吗?”
“啊,没关系。”有些疑惑的老人因而分了神,“坐哪里都可以。”
等老人在小男孩对面的座位里坐下,郁白才和谢无昉一起并肩落座。
喧嚣的餐厅里,一桌桌人都在吃饭,不时有服务员端着菜上来。
害怕再露馅的袁玉行全程埋头吃饭,没敢再多看老友,最多是趁对方不注意时偷瞄,严璟也难得不跟他吵架了,默默给两个小朋友夹菜。
郁白和张云江闲聊着,时不时给谢无昉介绍一下端上来的菜。
何西则安静地捧着碗吃饭,同时似懂非懂地聆听大人们的对话。
周围热闹嘈杂,每当拔丝地瓜这道菜出现在服务员手中的时候,她都会好奇地凝望许久,直到终于有一盘是端到他们桌的。
因为,这道菜看起来实在是太夸张了。
巨大的银色底盘上摆着一个烛台似的支架,错落着伸出四个小碗,成团的白色糖丝宛如蓬松的蚕茧,从最高处的小碗倾倒下来,一层层铺开,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金黄地瓜上。
这盘菜是厨师协同服务员现场挂的丝,施工完毕后还彬彬有礼道:“拔丝地瓜,请慢用。”
……但是,这丝拔得也太多了。
不光是眼巴巴盯着看的小女孩,一整桌人都面露惊诧。
张云江失笑道:“居然把菜做得这么隆重。”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对身边的谢无昉说:“一般的拔丝地瓜不长这样……这家店有点夸张。”
谢无昉已经嗅到空气中飘荡的浓郁甜味,便说:“看起来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工序复杂,这是最后端上来的菜。
郁白已经吃饱了,听到谢无昉的话,他似乎也有点馋了,可看着眼前宛如艺术品的超夸张拔丝地瓜,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盯着眼前巨大的糖丝蚕茧和相形见绌的一坨地瓜,问谢无昉:“你想先吃地瓜还是先吃糖丝?”
“什么玩意儿,就知道搞噱头。”
同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男孩,又忍不住看向老人,习惯性地抱怨道:“盘丝洞吗这是?真够浪费的!”
年幼的眼睛陡然撞进苍老的目光,同时荡开了浓浓的错愕。
听到这熟悉的暴躁语气,郁白顿时心道不妙。
怎么身体本能也梅开二度!
所以他没等谢无昉开口,连忙自己回答道:“——地瓜吧!小航你也吃一块,都吃掉就不浪费了。”
“……”正在认真思考先吃哪个的谢无昉,看见突然出现在碗里的金黄地瓜,讶然道,“好。”
有反应很快的郁白帮忙解围,小男孩迅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慌忙道:“也对也对,谢谢叔叔!我爱吃地瓜,再来一块!”
郁白就哭笑不得地又给他夹了一块:“……不客气,侄子。”
色泽金黄诱人的地瓜第二次落在了斜对面桌角的碗里。
郁白刚要放下公筷,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身边的人,却发现谢无昉似乎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小男孩。
以及他面前的……碗?
本来在埋头吃东西试图将失误掩饰过去的小男孩,猛地一个激灵,接着碎碎念道:“唉哟我有点冷,不会感冒吧?肯定是晚上天气凉了,我穿得少,要不先回家吧!”
咦。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郁白已经再度夹起一块地瓜,还在巨大的白色糖丝上卷了卷,像在卷棉花糖。
“喏,地瓜和糖丝。”他笑着说。
那双灰蓝的眸子这才换了落点,望向近在咫尺的笑颜。
另一边,怕说错话所以基本没敢开口的严璟终于憋不住了,幽幽道:“地瓜快没了……能不能给我留点糖丝吃。”
谁家拔丝地瓜的重点会是丝啊!能不能多放几块瓜!
而这张餐桌边唯一的老人,头发银白,他的目光从喊着冷的小男孩身上移开,掠过了餐盘里的万千糖丝团成的白茧,对一旁的年轻人笑道:“小郁医生,今晚是有些凉,你们吃完饭还是早点回去,别让小朋友生病了。”
桌上杯盘狼藉,一顿饭已吃到尾声,老人的话语里有了道别的意味。
以人类那些无须言明的潜台词和交际习俗来说,被叫到的郁白这时候应该再闲聊两句,然后顺势让饭局散场,大家各自分开。
在座的人们当然知道这一点。
郁白也知道,可他看着一旁忽然因此静下来的小男孩,却有些没办法将那些临别的话说出口。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已经同这位老人永远地道别了。
张云江敏锐地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在他一无所知的好奇目光里,郁白踌躇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外公。”
……对不起了梅开三度的外公!
他只是想帮那个像小朋友一样的老人再拖延一点时间。
得到这个答案的张云江先是惊讶,随即笑起来,眼角皱纹里嵌满了暖黄的夜晚灯光。
“小郁医生,你这么年轻,怎么也跟我这个老头子一样,总是想起故人呢?”
他看了一眼对面低垂着头的小男孩,感慨道:“今晚不知怎么的,我也一直想起一个老朋友,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说着,张云江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那张之前看了一路的纸条,语气郑重地再次对郁白道谢:“说起来,要不是小郁医生你,我这会儿恐怕还在外面到处找人,这真是要谢谢你,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郁白很快摇摇头:“没什么……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张叔叔你打来电话,我才知道袁叔叔是人不见了。”
前面为了圆谎,在和更了解张云江的袁玉行讨论之后,郁白告诉后者的版本是:从医院逃跑的袁叔叔的确是来找过他们,死乞白赖地想跟谢无昉学棋,结果两人在聊了几句后,袁叔叔忽然很兴奋地离开了,走之前只扯下一张纸写了句话,随口说了声有机会的话交给老张。
而当时的郁白除了惊讶,并没有当回事。
这样能合理地解释他接到张云江电话后的一连串反应。
在真正见到这位为朋友的失踪心急如焚的老人之前,郁白其实担心过,这样一张单薄的纸条会不会没法让老人放心,反而产生类似于遗书的不好联想。
他没想到的是,张云江在看到上面的留言后,怔忡半天,竟一下子放松下来,很快笑着对他们道谢。
此刻明亮的灯光下,微风将整齐对折的纸条掀开一个角。
上面写着: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笔迹老练遒劲,颇有风骨,还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仓促,急得连落款都没写。
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行字,张云江却因此相信了郁白编织的那个故事,还放心地同他一道来吃晚餐。
老人目光复杂地掠过纸上的这行字,双手不自觉地便横亘在胸前,感慨道:“老袁他从小就任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人说跑就跑。”
“从小?”郁白面露惊诧,忍不住瞄了一眼此刻正是年幼模样的袁玉行,紧张道,“你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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