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望自然是不会把他和鸣戈的卧房让给别人住,我想这间应该是他留给外人旅客的空房吧。不过以高望的性子来说,他也不太像是会留人住宿的那类人,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地把我留下来?难道是看我和他同病相怜?
可惜,我和他不一样。
他的人偶是因为思念亡故的爱人而诞生,我的那个,只是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他毁去和他爱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时会痛不欲生,因为他看着人偶会想起鸣戈。
而我?我倒是巴不得和梁枝庭形似的那个东西赶紧坏掉。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点订不到机票,我肯定马不停蹄回去给它灌下那瓶药水,一秒都不想耽搁。
床很硬,我的脑袋一挨到枕头就立即干脆利落地陷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窗外还是黑的,天还没亮。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
我一惊,坐起身,趴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瞄,院子里的竹林边上,高望席地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他的身后,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偶手里拿着件毛衣外套,将衣服搭在了他的肩头。
我听到的脚步声就是这个人偶的。
高望没有回头,人偶也盘着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如果我记得没错,高望是说他把鸣戈的骨灰埋在了这片竹林里,那他大晚上的不睡觉……是在想念他的爱人吗?
看这样子,高望应该持续这种行为很长一段时间了。
也难怪他脸色憔悴成那般模样,不病才怪。
人都死了这么久了,做这种自虐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
我无法理解他这种行为,正打算继续回床睡觉时,手掌压到了什么东西,书桌上有一个透明的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是合照。一人是高望,比现在稍微要年轻点的高望,还有一个,是陌生的男人,他搂着高望,面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难道是鸣戈?下一秒,我就知道不是。
因为我看到这个男人搂着高望肩膀的手指上,有一道明显的接缝痕迹。
这是高望按照鸣戈而制作出来的人偶。
被他亲手造出,又被他亲手毁去。
我放下照片,环顾了一下这个如今除了家具什么都不剩下的房间。
我想这里并不是什么高望给宾客留宿的客房,而是照片上这只人偶的房间。高望毁去了有关这只人偶的一切东西,只留下一颗毁不掉的心脏,和这么一张旧照片。
至于这张照片为什么不一起毁掉,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高望才能回答了。
我裹着被子闭上眼睛,这一次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升起,我才听到高望回卧房的动静。
他居然就这么在外头待了一晚上。
我睡不着,干脆也就不睡了,披着衣服起来。院子里竹海摇曳,一只小黑狗从远处田边兴奋地跑来,穿过这片竹林后就一个劲地在我脚边摇尾巴。
我认出来,这是之前我从水渠里捞出来的那一只。
它长大了不少,亏它还认得我。
我蹲下来和它玩,两个小时后,高望出来了。
还是那一副身骨将烂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
见了他,小黑狗就跑回他脚边,在他裤腿上蹭,高望垂眸无奈地看了它一眼,叹道:“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我问:“这不是你养的狗吗?它不回这里回哪里?”
“之前村里一个小姑娘喜欢它,说要养,我就把它送给她了。可这家伙,总是隔三差五就跑回来,真是个小笨狗。”
“你怎么不养?”问完,我就想收回这句话,但现实世界又没有撤回键,我只能尴尬地撇了撇嘴。
果然,高望回答我:“我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养它?”
他摸着小狗的脑袋,闷声道:“我和鸣戈养过一只狗,鸣戈死后,那只狗也老得不像样了,它生下这只小黑崽子后,就也跟着走了,又只留下我一个。”高望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揶揄道,“当初要不是看在你救了它的份上,我才不给你造那只人偶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向来都不听老人言。”
我无言以对:“……”
离去前,我问了人偶芯片中的那个密码是什么,高望把密码告诉了我,0821,这是他制造出这只人偶的日期,至于里面的内容,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卖什么关子。
我沿着那条细长的泥泞小路走到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望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汪洋里,风一吹,竹影摇动,他的身影彻底被枝叶掩埋,我再看不到他了。
·
我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本是归心似箭,可是下了飞机之后,又矛盾地迟疑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直接去另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就行了?它被我捆了手脚扔在浴缸里,泡上十天半个月不会坏,那半年一年呢?反正我已经溜出来了,躲起来就永远都不会见到它,这样我不是就自由了吗?
但这个想法只存留了两分钟就被我打消,不可控的东西不彻底除掉,往后余生都会提心吊胆。
况且……
况且我现在已经有了能对付它的东西。
它应该不会这么快就醒来。之前那次,也是过了大半个月才……
没什么好怕的。
想通之后,我步履沉重地回了家,楼梯再长也有尽头,即便我走得和蚂蚁一样慢,也有到头的那一刻。
面前这道开关过无数次的房门此时像一个不透光的牢门,谁知道打开之后,里面会不会跳出来一只猛兽将我撕碎。
我攥紧口袋里的玻璃瓶,视线落在楼道墙壁上的水表箱,想了想,有了主意。
在进门前,我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丁点动静,应该没问题。我做了几个深呼吸,鼓起勇气拿钥匙开门。门开了,玄关处空无一物,里面也没有任何声音,我放松警惕,径直走进了浴室,一眼看清里面的场景后,我的两脚陡然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的人偶仍旧躺在浴缸里,和我离开那天一样的姿势,可是眼睛却已经睁开,嘴巴里塞着的布巾也掉出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它扭头看了过来。
什么情况,它怎么醒了?这才两天啊……
“宝贝,”它一如往常地叫我,“你回来啦。”
“……”
我压住心头不安,急忙把口袋里的小玻璃管拿出来,拔开塞子,蹲到浴缸边上,一把猛掐住它的下颚想要给它灌进去。
它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会乖乖听我话的东西,玻璃口刚碰到它的嘴唇,它忽地扭过头,动作过大,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险些都给弄掉了。
一滴蓝色的水液溅在它下巴上。
“这是什么?”它轻声问我。
我懒得理它,掰着它的下巴想再次强行给它灌下去时,眼前突然掀起一阵剧烈的水花,冰凉的水流泼溅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随即,一股大力扣上了我的手腕制住了我的动作,赫然是它的五指。
我手上的玻璃管转眼就被它强行拍落,掉落在地,咕噜咕噜在地板上滚了几滚,蓝色的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停下来时,管中只剩下了可怜的一丁点。
我慌忙想去捡,它紧拽着我,没让我离开分毫。
我这才注意到浴缸池底有两根断裂的皮带,断口处是被强行扯断的痕迹。
这死东西,是什么时候挣开皮带的?怎么挣开的?用蛮力?这也太夸张了吧?真是个怪物。
刚才进门第一眼,我看到它还维持原样躺在浴缸里,就下意识以为皮带仍旧好好地捆着它,再加上它已经睁开了眼睛,我心中紧张急躁,所有的注意力自然都在它脸上,也就没有去检查一下其他地方。失误了。
“这是什么?”它又问了一遍。
“好东西,”我骗它,“你赶紧喝了。”
它弯起嘴角,笑起来的幅度又大了一些,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
它从浴缸里站起,因为它抓着我的手腕,连带着我也不得不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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