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追惊局(61)
可是,睁眼时,冷佩玖却不在这里。
贺宇在,梁振在,护士在,护工也在,谁都在,独独不见冷佩玖。
贺琛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忐忑,问出问题时,有一瞬的退缩。
梁振撇开头:“老贺,这件事等你好起来再说。”
“等你妈个屁!他是老子的人!”贺琛吼,“有什么现在给我说清楚!他冷佩玖是跟男人跑了,还是怎么的。人,在,哪!”
贺琛挣扎着要坐起来,贺宇却猛地扑上来:“别动!军长!伤口会裂开!护士!叫医生来!”
梁振大力按住贺琛的肩膀,将他按回病床上。最终扛不住贺琛吃人的眼神,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他将袋子打开,把里面的信纸与照片递过去。
贺琛手一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眼睛猛然酸涩起来。
贺琛接过这些东西,来来回回,闷声闷气看了不下十遍。
最终,贺琛轻声问:“确凿?”
梁振看着地板,斩钉截铁道:“确凿。”
谁也形容不好那一瞬间,贺琛散发出来的信息是如何。不能说是斗败的公鸡,也不能算是失去领地的雄狮。
他只是轻微向下垮了垮肩膀,露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贺琛竟然出奇的没有愤怒,没有大吼。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那人的脸。
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这么有朝气,又……这么的熟悉。
贺琛低下头,有什么东西滴落,瞬间没入被子里。他身后张扬的翅膀在这一刻垂下,如博击苍穹九万里的雄鹰,被人用铁链拴住了脚踝,折断了双翼。
贺琛拿着照片,轻轻地、慢慢地、抬起来。他把照片放在唇边,蜻蜓点水般一吻。
自骨髓深处、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我的小玖啊……”
他孤独地坐在那里,若被人遗弃的国王,如失了军队的将军。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男人,痛失爱侣。
贺宇再也绷不住,他深深吸一口气,埋着头大步离开了病房。梁振挥挥手,所有人退了出去。他在贺琛的肩头拍了两下,说:“关在五区监狱,你……”
贺琛说:“他过得好不好。”
梁振大惊,这都什么关头了,贺琛没有失去理智,却还问一句,他过得好不好?!这人莫不是走火入魔,疯了罢。
贺琛继续问:“他过得好不好?”
梁振愣住,他猛然想起前天去拷问冷佩玖时,冷佩玖什么都不说,张口闭口只有一句:“军长,他现在好不好?”
造孽,这都造的什么孽!
梁振红着眼睛将档案袋往地上一摔:“你们看看自个儿!这他妈都是什么关头了!什么情啊爱的,说了多少次不要沾!这他妈就是毒!比鸦.片还毒!”
病房里久久回荡着梁振的吼声,许久,贺琛太抬起头说:“放心,公与私,我分得很清楚。”
梁振看着贺琛,他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希望。
冷佩玖入狱第六天,贺琛好转第二天。苏穆煜不知其变,登门拜访。
张叔一脸沉重,只得说:“苏老板,以后莫要来了吧。冷佩玖,伤了咱们军长的心啊。”
苏穆煜怔住,他知道,一切都要完了。
十天之后,冷佩玖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贺军长。
牢门洞开时,那人穿着笔挺的军装,军靴锃亮。脸上明显带着苍白,大抵是强制要从医院出来。
冷佩玖见到贺琛的一瞬,差点落泪。
贺琛深深地看着冷佩玖,他慢慢在他的小玖面前蹲下。
“这些话,我只问你一次。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贺琛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他说的那么认真,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
跟在他身后的梁振等人大惊失色,一阵惊呼。
冷佩玖痴痴看着贺琛的眼睛,他明白,他明白的,这个人,他看一眼少一眼。
“这个人,是不是你。传递情报的人,是不是你。”
冷佩玖根本没去扫一眼贺琛手上的照片,于他来说,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一分一秒也好,他都只想看着贺琛。
冷佩玖说:“是的。军长,都是我。”
一锤定音。宛如千钧之力,砸碎了两人跳动的心。
牢房里静极了。
贺琛缓缓闭上眼,睫毛轻颤,双手微微发抖。
接着,是一声痛苦的长叹。
“好样的,小玖。”
“你好样的。”
第48章 盗红绡
苏穆煜近几日呆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愈近初冬,他整个人也如丢了魂儿似的。连鸣问他想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是别人的梦,这是别人的人生。你要如何?你能如何。
你我皆是看客,听了戏,散了曲,合该等着这结局。
上海的雨,接连不断地下,五区秘密监狱里关押着一众抓捕的情报员。
牢房里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那般直接的冷。它是从骨缝里渗透进去的冷意。由内而外的凉,叫人穿再多也抵御不住。
冷佩玖的手僵透了,虽然梁振派人送来一床破棉絮,也捂不住他浑身流失的温度。贺琛自那天来过一次后,再也没有露面。
冷佩玖深深记得贺琛临走之时,只是淡淡道:小玖啊,我当真看错你了吗。
冷佩玖在草垫上蜷起身体,他时常想这人生无非就是一个个选择而成。贺琛,自己,还有那人,他只能选择背弃一个。贺琛是心爱之人,那人是珍重之人,而自己两相对比,显得便没那么重要了。
其实后来想想,那人说的也对。贺琛会去打仗,一走就是好多年。
军长最终会忘了一个叫做冷佩玖的戏子,一个姓冷的负心人。多少年后,贺琛也该娶妻生子,在功成名就中过上美满的生活。
如此说来,自己的牺牲,倒还有些意义。
冷佩玖不想亏欠谁,但他已经被迫这样了。先是亏欠了那人,再是亏欠了贺琛。人生啊,从来就没有补偿一说。瞧,他自以为补偿了那人,那谁又来补偿贺琛?
冷佩玖只剩一条命了。既然如此,便叫贺琛拿去罢。
很快,冷佩玖的处决判了下来,于五日后实行枪毙。
贺琛接到消息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写文书。一张薄薄的信纸落在桌面上,抬眼看去,立起来的相框里还装着两人合照。
贺琛看了会儿,伸手把相框盖在桌子上。他深吸一口烟,道:“张叔,你来一下。”
冷佩玖对处决结果并不意外,他只是轻轻笑着问:“军长还会来看我吗?”
好似将死之人,并不是他。
贺琛去了,不过他是去问冷佩玖最后的遗愿是什么。
冷佩玖笑着说:“军长,您待我,当真是有情有义。”
贺琛不言他,只是再一次确认:“处刑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唱戏,”冷佩玖说,“军长,还有一出觅知音,我没为你唱。”
贺琛静静地看着他,冷佩玖坐在草垫边。他浑身的气质却如同坐在龙椅之上,不卑不亢。两人的视线渐渐交织,牢房外的雨声越过小窗滴滴答答响。
贺琛忽然想起来,他还从未这般仔仔细细瞧过冷佩玖。他伸手摸摸冷佩玖的脸,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好似牢狱之灾反而锻造了他的根骨。贺琛再握住冷佩玖的手,纤细笔直,骨节铮铮。这比脸还要冰,冻得贺琛浑身一颤。
接着,他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从冷佩玖的袖口滑出——是一只玉镯。
“还戴着?”贺琛怔住,他记得当年是送了一对,“另一只呢?”
冷佩玖收回手,握了握拳:“另一只不小心丢了,我只剩这个了。以后葬我,可不要拿走它。”
贺琛滚动一下喉结,将手插`进裤兜里。他的五指慢慢收拢,指甲尖抵在掌心肉上。冷佩玖扬起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轻声问:“军长,你要走了么。”
走出这间牢房,走出他的生命。走过两人相识的长桥,走离任何一出戏曲的背后。
贺琛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千百转。不走,留下又如何。贺琛低头半响,最后转身抬步,正要背过去,冷佩玖却突然扑上来抓住他!
“军长,你就要了走么!”
贺琛一怔,这声急促且有些歇斯底里的问句,宛如一盆热油从他的天灵盖上灌下。彻彻底底烫伤了他整个灵魂!
就要走了!一个留在阳关,一个去向阴曹。
冷佩玖空洞的神情终添了慌张,强装的笑意被哭腔掩盖。这人就要走了,他只爱过一次的人,只动过一次的情,是不是这辈子也无憾。
那他心底的不甘,他的愤怒,他迟来的遗憾,又作何解释?
贺琛走了,到底是走了。牢门落锁的时候,贺琛背对着他,说:“冷老板,四天后那出觅知音,你可要好好唱啊。”
冷佩玖站在原地,很久之后,轻轻地哎了一声。
四周,静极了。
几天后,冷佩玖的最后一出戏,在军营里半将半就地开场了。
这天还是下雨,搭好的戏台上水滩飞溅,凉得刺骨。好不容易找来的琴师,连连说不拉了不拉了。他可从没在雨中表演过!
贺宇问:“军长,要不这戏,就别唱了?”
贺琛的马鞭一声破响,铿锵有力地落在琴师眼前,威力难挡。
“今天就是下刀子!你们一个二个也给老子好好拉!谁他妈要敢拉措一个音,就地处决!”
琴师吓傻,噗地跪在地上颤颤兢兢。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兵痞子、土匪似的!贺宇不敢吱声,自从冷佩玖出事后,贺琛仅剩的人性都快没了。
冷佩玖在牢房里扮相,张叔挑了几件戏服,带着他的首饰盒亲自送来。他仔仔细细画眉,认认真真涂抹油彩,再将点翠珠花戴上。张叔静候一旁。这冷老板是身后亦有戏,盈盈一握的腰身,轻动一下,这戏就出来了。
“张叔。”
“哎。”
“走罢。”
张叔正想得出神,冷佩玖站起来一声招呼。他立在牢门边,又是一风华绝代的名伶。哪里有半分阶下囚的样子。
士兵引路,冷空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甬道,再一阶阶走上楼梯,前方传来一丝亮光。
大门一开,宛如人间再临,又是一个光明无比的世界。
冷佩玖停下来,凉丝丝的雨敲击在他脸上,不明不暗的光压在厚重的墨云之后。
冷佩玖远远瞧见了戏台,上边坐着一众人,应是请来的琴师。张叔催促两声,冷佩玖这才抬腿往前走去。
泥泞的地面溅起水花,华贵的戏服沾得脏兮兮。而身着戏服之人未受任何影响,他走得风姿卓越,步步生莲。
这出戏是苏穆煜同他磨合了将近一年才排出的,当时定了这戏本,就是瞧着这戏词合他意。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人世处处觅知音。
冷佩玖上台站定,明明是破败的小戏台,此时在他眼中,却是比豪华的大上海戏院还要风光。没有追光灯,没有彩头,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明明是那样落寞孤寂的场景,冷佩玖却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只因,他在台下瞧见了一人。
贺琛稳稳当当地坐在台下正中央,一如二人初遇时的场景。冷佩玖与琴师在烟雨朦胧中一对眼,这戏就开了。
他道是——
志在山高洋洋水绕,
伯牙曲托意深摇。
世人闻知者,真叫好,呼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