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夫人沉默许久,似是妥协了般,颓然垂下头。
“我已让人在天衍祠下做了灵芥,今日就让他住进去。”奚择疲倦地撑着额头,“他吵闹了一天想见你,去看看他吧。”
纵夫人起身就走。
在天衍祠不能太过放肆,奚绝跪得腿疼屁股疼,想让人给他搬来个软榻躺一躺也被拒绝了。
他正在那发火:“连个软榻都不成吗?那你们让我回去睡觉啊!在这儿晾着算什么啊?”
守门的长老干笑。
奚绝脾气本来就不好,要是在平常肯定要骂个半天,但不知为何自从觉醒相纹后心中莫名惶恐,只好嘀咕几句,自己找了两个蒲团拼在一起,蜷缩着身体在那躺着。
他小声嘟囔:“不拿就算了,反正我娘等会肯定会接我回去。”
刚刚走到门口的纵夫人脚步一顿。
长老都已将结界打开一条缝隙,却见她怔然站在原地良久,似乎不敢进去。
“夫人?您不进去吗?”
纵夫人性子强势,无论做何事都雷厉风行,但此时却像是畏惧,近乎狼狈地转身离去。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入夜后,奚择前来天衍祠,带着奚绝往外走。
奚绝在蒲团上躺得浑身发疼,见状还以为能回自己的锦绣堆好好休息,但离开天衍祠后却沿着一处长长台阶往下走,好似通往底下。
“爹?”奚绝抱住奚择的手臂,“我们去哪里啊,我害怕。”
奚择低头看他,低声道:“不害怕,有爹在。”
低沉又带着倦意的声音在空荡的石阶回荡,莫名诡异。
奚绝“哦”了一声,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只是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石阶入口一道夕阳铺洒而下,瑰丽璀璨,好似烛火最后燃烧的辉煌。
那是他年少时期见到的最后一缕日光。
奚绝跟着奚择一路迈着石阶往下,一步一步,少年人的脚步清脆不带任何迷惘。
哒哒,一路将自己送向地狱。
数百层台阶的尽头,便是奚家的天衍地脉。
奚绝从来没来过这里,每次用天衍修炼也是在天衍祠吸收那一丁点的灵力,他仰着头看着数十根粗壮石柱上的金色灵力,视线最终落在那条漂浮在半空宛如河流的天衍地脉。
奚绝诧异地“啊”了一声:“爹,这就是天衍吗?”
奚择点头。
奚绝见奚择并未叮嘱或阻止自己乱跑,便高高兴兴地跑到灵脉面前,惊奇地伸出手去触摸天衍地脉。
天衍似乎极其亲昵他,幻化出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勾住奚绝的手腕。
“啊!”奚绝高兴地回头,“原来天衍是这样的。”
奚择眸子幽深地看着。
天衍对待其他人,哪怕是奚择这个家主,也从来不会这般温柔亲和。
奚绝和天衍玩得不亦乐乎,奚择始终站在那安安静静看着。
没一会,奚绝自己反倒觉得不自在,毕竟纵夫人很宠他,但奚择却对他极其严厉,哪怕撒撒娇也会被骂。
“咳。”奚绝收回手,噔噔跑回奚择身边,讨好地朝他笑,“爹,我们走吧。”
他本以为这是觉醒相纹后的固定流程,抱着奚择的手臂就要回去睡觉。
奚择站在那并不动。
奚绝茫然仰头看他:“爹?”
“绝儿。”奚择垂眸看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的相纹叫什么吗?”
奚绝点头:“长老和我说了,叫「堪天衍」。”
奚择见他懵懵懂懂,抬手按住他的脑袋,解释道:“你的相纹能够生出天衍灵力。”
“哦。”奚绝似懂非懂,“那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
奚择:“什么?”
奚绝看了奚择一眼,似乎在判断该不该说,但犹豫好一会还是小声道:“为什么爹这么伤心?”
奚择一愣,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天衍灵力十三州人人都想要,若是被人知道你的相纹能力,会引起大乱。”
“那我不告诉别人。”奚绝点头,“我往后谁也不告诉。”
但是只要他动用能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
奚择深吸一口气,指着柱子旁一座灵芥,道:“你先在此处住几日,等我和族中长老商议好此事,再让你出来。”
奚绝吓了一跳:“啊?我一个人吗?”
“嗯。”
奚绝不敢当着他爹面前撒泼,讷讷道:“但我害怕。”
“不必害怕,天衍不会伤害你。”
奚绝看着不远处潺潺而流的天衍灵脉,正在愣神时,奚择已经转身走上台阶。
奚绝还没做好准备,赶忙去追,但还未抬步走上第一层台阶就被一道强悍结界阻拦住。
“爹!”
奚择头也不回,一步步朝拾阶而上。
“爹……”奚绝喊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他噎了一下,还是小声地道,“我、我会乖的。”
无法预知的未来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纨绔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乖巧”,但却也没等到奚择回头。
奚绝自有记忆起便是前呼后拥,散个步也有一堆人伺候,他从未体会过安静和孤独,迷茫站在天衍地脉中看着金灿灿的灵河安安静静地流动。
前几日的时候,每日都有长老来送一日三餐,吃食依然精致。
奚绝终于将心放了下去,满心期望地以为只要待个几天就能回到自己的温柔乡里继续过往常的日子。
直到一日他趴在天衍地脉边没忍住睡着了,浑浑噩噩中突然感觉手腕处一阵剧痛,疼得让当即清醒过来,疯狂甩手。
等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是天衍灵脉中的一绺灵力像是灵线似的钻入他的手腕一直探到经脉中,像是吮了一口「堪天衍」相纹浓郁的灵力。
奚绝愣住了。
那根灵线还在不住吮吸,不过十息奚绝就感觉一股疲乏涌上浑身经脉,让他疲倦得瞬间瘫倒,眼瞳逐渐涣散。
灵线终于从小少年的手腕探出。
一刹那,天衍灵河散发一道强光,宛如久旱逢甘霖,灵脉几乎粗壮一圈,灵力都在沸腾。
在台阶处看守的长老发现动静立刻冲进来,瞧见好似焕发生机的天衍灵力,微微一愣。
奚绝的「堪天衍」不仅能产生天衍灵力,那些灵力竟然还能反哺天衍地脉吗?!
奚绝一无所知,早已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周围依然空无一人,奚绝看着缓缓流动的灵河,浑身打了个激灵,顿时想起晕过去前好像被吸去了什么,忙不迭爬回灵芥中躲起来。
他实在是怕了被硬生生从相纹灵脉中抽出天衍灵力的痛苦,那几息简直生不如死。
但那晚入夜后,枯竭的天衍灵脉却像是在本能寻找源头,悄无声息探进灵芥中,再次吸食奚绝缓过来的相纹。
少年人不知人心诡谲,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远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奚绝完全分辨不出来过了多久,或许是三天,又或许是三个月、三年,有时连长老送吃食都听不到动静。
奚绝每天都在叫爹娘,但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我哪里做错了?”奚绝浑浑噩噩地想,“我不够乖吗?”
混沌的神智清明了一瞬,奚绝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不够乖。
他自幼恣睢肆意,稍有不如意地就要撒泼打滚让纵夫人帮他解决出气,哪怕旁支的兄长也各个受过他的欺辱,什么奚明淮奚清风。
奚择总是说不该纵容他,但纵夫人只心疼这个唯一的儿子,将奚绝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只觉无论闯出什么祸,都有人给他兜底。
可如今……
奚绝惶恐地想:“娘不要我了吗?”
如果纵夫人不再在乎他,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便是自己这些年骄纵狂妄的惩罚吗?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惶恐袭向心头,才十二岁的孩子恐惧得浑身发抖,满脸泪痕地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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